閱讀關鍵字系列對談壓軸主題為抽離，邀請到《單身租隊友》的兩位演員，全方位創作藝人又仁，以及編、導、演三位一體劇場藝術家程鈺婷，相識五年的他們暢聊怎麼看待表演？在上戲之前與下戲之後，又是如何分割、剪裁自我，成為角色？這理當不是一場粉絲見面會，而是聆聽專業演員真身的在場，去講述待在角色體內旁觀的種種精髓。

相對論 待在角色體內旁觀

▉劇場人的鬼故事

鬼月剛過完，程鈺婷打趣地說想再講一些鬼故事，而主角正是對談者、在Youtube影片成功詮釋多種女性樣貌的又仁：「表演者最常碰到的鬼故事就是當你說自己是演員，大家就叫你演喜怒哀樂。一開始當我看到又仁每次宣傳新作最後都會被媒體要求模仿秀娥說話，我都會好心疼，覺得這又是另一種鬼故事。配合做綜藝、娛樂的事情。當演員創造出某個有趣的角色，就被大眾定型，這真是太可怕了。」

隨後，她又口吐真言：「我看到的又仁並不只是這樣子的，所以為他感到不甘心，他是一個努力、認真、敏感的創作者，可是因為他打造的角色太誇張好笑，大家就開始覺得他應該是這樣子，反而看不到又仁其他的面向與特質。他花了很多前置作業進入角色裡，這是一個內向的演員極大的轉換，那其實需要相當長時間的準備和自我訓練，這些都是一般人看不到的。」

遇到被要求扮演的時候，又仁基本上還是會配合，學個幾句，讓大家開心，「但當下真的有抽離感，像是我在用靈魂看自己做這些事。之前有些不適應，但現在放寬心了，我反而可以樂觀看待定型，畢竟我也是要過生活，即使大部分人只知道我某個留存的既定印象，但有錢賺為何不賺呢？而如何讓人對我有更多的想像以及其他面向，則是我需要再努力的部分。」

他也提到在商業合作案時，有時候客戶看到他會直接說你本人怎麼不好笑啊？又仁語氣裡塞滿莫可奈何：「我是很納悶啦，開會的時候，我是要多好笑？再說，我的幽默感都放在角色裡了，私底下不怎麼愛講話，很喜歡放空。」

程鈺婷偶爾會接一些影像作品的客串角色，她笑說自己命不好，遇到的劇組大多都在趕時間，「對我來說劇場反而單純，你努力準備的一切，在現場就可以收到觀眾的能量回饋，而拍片現場沒有觀眾，都是在等你做對做好就收工的工作人員，兩者差異滿大的。」

「我覺得劇場像是修行，每一部戲都會經歷至少二、三十次的排練，每一次排練都有新的東西長出來，是舒服的過程，也會在排練過程不斷發現自己、角色。劇場的好處是能有長時間的排練，可以充分進入角色，與角色相處。但影視速度很快，鏡頭一開拍就得跟上，廣告又要更快了，必須直接進重點。面對鏡頭，也有一些技術性，比如拿個杯子拍攝劇情，鏡頭轉入特寫，再回來時要記得是右手拿杯子，也要配合攝影師走位，如果地上有電線，一邊哭，一邊要記得繞過去。」又仁解說分明。

他強調，拍影像作品時，連卡的時候他都還要留在角色裡面，劇組時常會有各種狀況，要盡量讓角色留在身上，不能在意旁人眼光，休息時也要維持與角色的連結，隨時準備開拍。又仁說：「在劇場，我們丟了一個東西出去，現場觀眾笑了以後，我們可以停一下，再接著表演，那個呼吸是跟著觀眾一起呼吸的。影像就不可能這樣，所以，拍的時候要在腦海中想像畫面，必須跳出去看自己的表演。」

 

▉跳海後，宛若新生

程鈺婷自言，她遇到好劇本，如《陰道獨白》或莎士比亞的本，都會特別愉快，近期則是蘇匯宇的《三廳電影》讓她不想結束拍攝。「蘇匯宇是視覺藝術家，寫了個父權思想如何搞垮世界的電影劇本，裡面的哲學觀非常強，劇本的邏輯準確且有深度。遇到好劇本，真的會想哭。我很享受轉化的過程，我不是我，我彷彿是一個意識形態，一種新的存在，我可以變成其他東西，那是十分自由的感覺。」

大學的時候，又仁曾演出英國劇作家莎拉‧肯恩的《渴求》，「那是非常碎的劇作，主角沒有名字，就叫HE，台詞也都是斷句。那兩個月我都讓自己在那個有很多黑暗的東西的劇本裡，也提出了自己內在的黑暗。我記得，我飾演的角色有兩頁大段獨白，就在陽台上練台詞，後來發現隔壁阿嬤簡直嚇死了。」又仁邊說邊笑。

關於兩人合作的劇場作《單身租隊友》，程鈺婷先說：「凱莉這個角色剛被交往十年男友分手的三十六歲女性，有嚴重的中年危機，十分焦慮於單身。而當導演邀請我演出時，我懷疑他是不是因為我這萬年單身的狀態才找上我？但我完全不在乎單身，一點都不焦慮。但也因為如此，要演出凱莉的焦慮反倒很有難度，後來只好觀察、模仿某一些對象。但詮釋的時候，我會意識到自己對這個角色的批判，幸好導演會提醒我。」

Covid-19疫情爆發後，程鈺婷的心境也有所轉變，過去她對自身要求很高，總是希望能夠有更多的表演細節與新意，但疫情後，程鈺婷開始學著放掉，「我想，演員的意識，過多的話，也會干擾工作。在《單身租隊友2》，我變得願意相信Less is More，更相信夥伴與團隊。Lulu 黃路梓茵從第一集到第二集也有明顯的變化，整個人能夠更放鬆地投入角色，我們也真的有室友的感覺。我感覺得到內在可以觸碰到觀眾席的每一個人，聲音與能量要到哪裡，都能夠適切地發揮出來。」

又仁飾演的角色是志強，是一名同志警察，也有朋友看完會覺得又仁是在演自己，他大不以為然，「要說起來，很天秤座的志強，還比較像我的先生。我做角色準備時，滿喜歡用星座放在角色裡面去理解、塑造特質。我爸是警察的身分也有一些幫助，但更主要的是我請編劇帶我去警察局聊天，遇到一些同志警察，更深入了解同志與陽剛的警察職業有極大的衝突，他們會被同事調侃、取笑。我花了大量時間對角色內在心理進行掌握，並不是什麼演我自己。」

此外，又仁強調，他很不喜歡有些人會把演戲的對象稱之為對手的講法，「大家都是夥伴，我們一起長出來，一起去完成作品。如果夥伴們彼此相信，角色才會更自在。」

最後，談到如何從角色中抽身而出？又仁說：「我本來就喜歡跑步，但演出結束後，我跑步就不會照平常的固定路線跑，而是脫離習慣地跑。還有跳舞，或者是去旅行，這些都可以讓我擺脫角色。」

程鈺婷則說，她會選擇去跳海。「每次跳下去，再浮出水面，就會覺得宛若新生，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與現實裡。」她再分享大學時看過的一部法國片《做愛後動物感傷》，裡面的女主角，在經歷拋家棄子追求錯愛的旅程之後只剩孑然一身，最後一個鏡頭，她身著紅色洋裝跑去希臘的海邊從一個懸崖跳下去。程鈺婷回憶道：「那是一鏡到底的鏡頭，我記得她沈下去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回來了，久到跟著她一起沈進那個很深很深的絕望裡。然後突然她又浮出海面，大口呼吸，然後笑了出來！這種解脫的感覺，真的就是後來我每次去跳海的感覺，強烈建議大家去試試看。」

 

快問慢答 住在臭水溝的喜劇演員

 

有的喜劇演員，在現實生活中其實是憂鬱的。程鈺婷是否也有類似體驗？

程鈺婷：「生活本來就有絕望，只是我這種喜劇演員看到絕望就會覺得荒謬好笑，有個能量想要宣洩出來。王爾德說過，我們都住在臭水溝裡，但有些人選擇抬頭看。喜劇演員有好多種，但我這種就是會在臭水溝裡喊好臭好臭讓大家開心一點吧。」

 

一開始在戲劇最大的挫折是？

又仁：「大二時一度覺得自己不會演戲。因為我是先從劇場演戲開始，再到學院體系裡，所以要整個打掉重練，那是我很痛苦的一段歲月。」

程鈺婷：「我一開始讀外文系業餘地玩表演時，都是用英文演出。後來進到北藝大表演要講中文台詞時，卻產生了障礙，那時做呈現我的聲音都很小聲，還被老師斥喝說要大聲點，但用母語表達感情對我來說真的太赤裸了。我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在現實生活裡有強大情緒時，其實是不知道要怎麼說的，反而是這些劇本告訴我，在那些情緒裡我可以說什麼來表達……我居然是這樣一句一句地透過戲劇來理解我自己，建立表達自己的語彙，我知道大家現在看到我這樣話很多很難想像，但真的是戲劇救了我。」

 

兩位最討厭的表演經驗是什麼？

又仁：「上綜藝節目時要演出某些角色吧，那是工作，所以就抽離式的完成了。」

程鈺婷：「某個歌壇前輩、電影導演和美術界前輩要合作跨界歌舞劇，兩個電影圈新人當影像，只有我一個活人在舞台上走位、配唱，這基本上也是鬼故事吧。但因為前輩們都沒有劇場經驗，所以我只能自己排走位，那是很可怕的經驗，特別是歌壇前輩說做劇場也太麻煩，開演唱會幾個小時只要彩排五十分鐘，但劇場明明五十分鐘的演出，卻要彩排五個小時。我當下真的有一種自己在這裡幹嘛、不想做劇場的念頭。」

 

非職業演員也可以抽離嗎？一般人在生活中要如何抽離？

又仁：「做沒有做過的事情，比如搭火車去完全沒有去過的車站。」

程鈺婷：「去跳海、跳水、旅行，道理都一樣。」

 

兩位對「學戲劇會餓死」這句話會怎麼回應呢？

又仁：「現在每個人都有機會可以被看到，但先讓自己吃得飽很重要。我覺得，先去做別的事沒關係，劇場隨時都可以回來吧，不要餓死。」

程鈺婷：「做表演是生活的修行，跑去做別的行業反而可以豐富表演吧。劇場表演跟舞者相反，活越久路越廣，所以不要害怕啊，先去做賺錢的工作，劇場永遠都在。」

 

兩位的戲劇學派相同嗎？相信method acting嗎？

又仁：「不一樣，講麥可‧契訶夫方法演技的人，程鈺婷在台灣算是第一人吧，詳情請參看她翻譯的《致演員：麥可‧契訶夫論表演技巧》，而且程鈺婷還剛好是我妹的主修老師。」

程鈺婷：「台灣有滿多不同種類的表演方法，大家都很願意練和嘗試。我是覺得方法演技對身心健康是有疑慮的，因為要把生命經驗應用到角色裡，如果沒有那樣的經驗，比如殺人，總不能去殺殺看吧。」

 

請程鈺婷推薦跳海的地點？穿的服裝以及其他事前準備？

程鈺婷：「東北角龍洞，還有花蓮石梯坪。記得如果是一個人跳，要留言給朋友，比如三十分鐘沒消息要叫警察之類的。然後不要穿長裙，絕對會很糗。也不要穿比基尼，很可能會脫落。最好是連身的泳裝，輕薄合身也不會亂跑的那種。」

 

會想參加賴佩霞80分鐘23000元的諮商嗎？

又仁：「十年前我跟她演過戲，所以我請程鈺婷回答。」

程鈺婷：「如果，她給我兩萬元的話，我會讓她成為更好的演員。」

 

賴佩霞是好演員嗎？

又仁：「演員如果讓人根本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才有可能變成任何一種角色。」

程鈺婷：「她絕對是好演員，人生舞台上的好演員，很會創造自己的現實。」

 

被說像角色跟演很爛，那個更讓人生氣？

又仁：「前者至少表示我很適合角色，但演很爛的話，就會讓人想說關你屁事。」

程鈺婷：「絕對是演很爛。」

【抽離】關鍵字書單

 

程鈺婷書單：
《致演員：麥可‧契訶夫論表演技巧》
作者：麥可‧契訶夫 
譯者：白斐嵐、程鈺婷
出版社：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內容簡介：
1.第一本麥可‧契訶夫表演方法專書。
2.由契訶夫表演系統研究者、表演教師、專業表演者程鈺婷老師審校。
3.適合演員、表演科系教師與學生閱讀。

 

又仁書單：
《我娘》
作者：又仁
出版社：逗點文創結社
內容簡介：
我娘／我娘，絕妙的一語雙關，既是性別認同的驕傲與直言不諱，亦是對自己影響至深的母親之抒懷與坦白。表演創作者——又仁的首度全書寫創作，卸下姿態萬千的舞台造型，以幾近赤裸的態度，爬梳內在幽微的心緒。從事美髮業的母親、警員的父親與經營金香店的阿嬤，此非戲劇本事卻是最戲劇化的人生鋪陳，笑中帶淚，苦樂參半，家庭是每個人的世界之起點，世界的縮影也能在家的記憶中尋獲對照。時移境遷，書中藉由個人長成的記憶，輻射出長久存於社會、教育與價值觀裡的種種不安，作者翔實記述生命裡重要女性角色帶來的養分，從而釐清心念的波折與扭轉，在不確然自由的年代，碰壁、摸索、踟躕……以至漸漸看見指引的光。人生如戲，浮生如夢，我們必須同時面對生活裡的豐盛與荒蕪，反覆在懊悔與體悟中強大自我，然唯一無法拒斥的生命定數是，對母親的連結，因為她是每個人的最初。
 

撰稿｜沈眠
攝影｜林育全
執行企劃｜李霈群
贊助單位｜文化部
協力單位｜讀字公民書展、南方家園、註異文庫、WOW、研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