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關鍵字∷【拙愛】——黃以曦X孫得欽
既是詩人也是譯者、《愚人之歌:在傻瓜的世界 真實從不稀有》作者孫得欽,以及著有《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主導對寫集《尤利西斯的狗》影評人黃以曦,兩人在電影世界裡以拙愛為關鍵字,搜尋各種臃腫、狂烈、執著且難以被現實收服、直直耽溺於關係與虛構世界的愛,藉此探討人如何在愛裡顯露自身駑鈍,又或者反過來,如何在駑鈍中體現可能的愛。
相對論 從電影旁觀人的駑鈍之愛──孫得欽X黃以曦
▉駑鈍是沒有自我提升與認識,因而失去了愛的可能性
孫得欽先是解釋拙愛:關於笨拙、不擅長表達但仍舊溫暖的愛,抑或耽溺於某種關係、狀態的愛,展露著令人難以理解的執著、狂熱,也就帶著危險性。拙愛的對照組,應該就是聰明、智慧之愛。孫得欽也就想起了真人實事改編的傳記電影《暗黑冠軍路》(Foxcatcher),「這並非一部熱愛摔角的片,而是扭曲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電影。但裡面摔角手的哥哥展現了極有智慧的愛,有著包容、溫馨、幽默、隨和,說實話,這是少數正向之愛的例子。」孫得欽露齒苦笑。
而電影裡更多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弄巧成拙、自以為是的愛。譬如《瑞克和莫蒂》(Rick and Morty),裡面的瑞克是堪稱全宇宙最聰明的天才科學家,發明很多科技,包含穿越平行宇宙,也因此覺得看透一切,覺得百無聊賴,世界上所有的事,對玩世不恭的瑞克來說都是一樣的。孫得欽表示,瑞克某回探險遇到舊情人Unity──一種蜂群意識、享有共同體的外星人,被Unity接觸的人都會變成他,且心智是連通的,Unity所在星球上的所有人都是同一個。
孫得欽說:「這不就是在談想要把對象同化變成自己的愛情關係?乍看是很亂七八糟的動畫,尤其是瑞克還跟星球上搞雜交,但卻能教我驚奇,尤其是Unity留紙條離開表示,他可以同化所有人,但只要一遇到瑞克就會反過來就被同化,因而失去自己,所以非離開不可。瑞克自以為了解一切,包括愛,但動畫裡一次又一次讓我們看到了他無從理解愛的侷限。」
黃以曦不諱言地表示,她就是標準的自以為精明的人,但其實對愛駑鈍,無論是自我的感情或認知,拙愛都是她的本質。黃以曦很喜歡《羅曼蒂克消亡史》(The Wasted Times)葛優對章子怡說的一段話:「我只知道大家隨隨便便裝裝新潮,裝裝風流,就你是真花癡。」明明是全心全身的投入,卻還沾沾自喜以為能夠全身而退、毫髮無傷。
「駑鈍之愛就是自以為聰明,但其實狂熱投入,根本無從拔身。其實,我更想問的是,到底有哪一種愛不駑鈍呢?真愛或純愛不也可能帶著同樣的笨重、擁腫?我是這麼以為的,愛的美麗與珍貴,意味著感性的不斷提煉,長出了更透明、更有層次的部分。駑鈍是沒有自我提升與認識,因而失去了愛的可能性。如果只有巨量的愛,卻沒有反思自身,不過是單純的執著罷了,反倒是辜負了自己與生俱來的豐饒之愛。」黃以曦真誠說道。
▉某些時刻,只有超過正常的方式才能滿足你要找到的東西。
隨後,黃以曦提到《久美子的奇異旅程》(Kumiko, The Treasure Hunter),劇情是日本的久美子看了柯恩兄弟電影《冰血暴》(Fargo),非常深信片中綁匪在雪地遺留的寶藏還在那裡,於是展開了漫長的旅程。
黃以曦深刻體悟,「整部片都圍繞著久美子的異常執著,這看起來非常荒謬,有人勸她電影不是真的,但對她來說,電影怎麼可能不是真的?我總覺得這是愛讀書、愛看電影的人的命定隱喻。當我們這麼多年來都沉浸在虛構的世界,藉由書和電影去認識現實,即便虛構世界的規則並不符合現實,但我們執著地一天一天溶入,將虛構作品變成面對人生的唯一準則以後,我們都是久美子,這就是我們的人生。」
即使久美子無可救藥,但她走完那趟旅程絕無僅有的經驗,猶如烙印,此後也就擁有了夢與回憶。黃以曦有感而發地說著:「對沉浸在虛構世界的人來說,或許愛是不可能不笨拙、不駑鈍。我們所愛的人並不會貼合虛構世界的規則,現實世界的人會不停地改變心意、難以理解。客觀地說,我們的人生是不合格、錯誤、太過自我感覺良好的。但如果我們可以不停堆疊累加以及堅持,走完宇宙不會容許的軌跡,這樣無中生有的旅程,就會形塑出我們獨一無二的人生。那麼,誰又能夠否定這一切呢?畢竟,被完成的東西就是真的,久美子和我們的都是真的,即便建立在虛無之上,也不是假的,還可能比任何現實都更真實。」
孫得欽緊接著分享《宅男行不行》(The Big Bang Theory),是以一群理工宅為主角的影劇,其中有亞斯伯格症的天才謝爾頓‧庫珀,聰明到無法配合任何人情世故,而且認為愛情不符合科學、根本沒有道理。後來,他遇見了一位超級聰明的女生,兩個人溝通十分良好,然而,在某一個科學觀念上無法相通,謝爾頓立即斷然結束。其後,謝爾頓養貓,多到家裡有十幾隻貓,朋友說他這是在療傷,但謝爾頓反駁,認為自己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孫得欽也想到《守護者》(Watchmen)裡的曼哈頓博士,他因實驗意外變成超人,如神一樣,逐漸不能理解人類情感,但具有洞觀一切的超凡思維,謝爾頓也是這樣的。
「在我看來,這些故事都是愛的公案。關於愛的討論有兩種,一個是完全淪陷下去,另一個是徹底旁觀,想要以科學的方式知道愛。要了解花,把花送到實驗室做各種解析,確實能夠知道成分,但花經過種種實驗已經化為烏有了。哪一種好比較好、比較對呢?並沒有一定正確的答案,不管是著迷、耽溺其中又或超脫一切。我想,人類的舉動遠比自己認知的還要更奇怪。某些時刻,只有超過正常的方式才能滿足你要找到的東西。每個人身上都會帶著不管理解多少次就是會掉下去的個人性坑洞吧。」孫得欽語氣溫柔地說著。
▉愛是一種責任,而責任是能夠回應的能力。
紀錄片《赤手登峰》(Free Solo)談述的是挑戰極限的登山家,不止是征服各大高峰,還要挑戰誰的速度更快,抑或是遵守不可能條件,例如不用安全道具之類的。裡面訪談時會發現,死掉的人很多,畢竟稍微一點差錯就是墜落身死。以及《火山摯戀》(Fire of Love)目擊開創火山學第一批人裡的一對夫妻,他們會在火山爆發時跑去現場,直接面臨火山灰、岩漿推進到很近的地方,驚險萬分。
孫得欽看得瞠目結舌,「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態會想去做如此危險的事呢?這究竟是迷人,還是恐怖?更離奇的是,這樣每一天都可能死掉、主動踏入致死場域的人,居然也會有愛情。而《赤手登峰》登山家的媽媽很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幾乎達到就等於沒有』,我好像因此看到他為何如此痴狂於登峰的恐怖源頭。《火山摯戀》的那個先生則是受不了活在普通的世界上,完全著迷於火山充滿危險性的美。」
他跟著講到《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松子一生遇到了各種各樣的爛男人,但仍舊無怨無悔付出。孫得欽是這麼看待的:「電影中有她的家庭描述,妹妹臥病在床,所以爸爸關注妹妹,幾乎不怎麼關心松子,如此一來,虧欠感就主宰了她的身心,只要給松子一點關心,就能讓她沒有保留地陷入。她是陷在坑洞的人,只跟自身的匱乏感談戀愛,那些極度受虐的行為都是在滿足自身的匱乏。不管是什麼樣的男生去到松子身邊,最後都變成一樣爛吧。換個角度想,搞不好那些男性才是受害者。」
黃以曦講起李滄東電影劇本書《生命之詩》,裡面提到一個概念,愛、感情或關係是一種責任,而責任的英文Responsibility係是指the ability to respond,也就是能夠回應的能力。黃以曦說:「我覺得這才是我們面對任何情感最需要的能力,不管是陷溺、對壘或逃出關係,重要的是自己能夠找到問題,即便是強烈感官下滿載特別巨大豐富的狀態下,還是能夠回應,有著足夠的理性下決定或拆解。」
「我可以接受愛是駑鈍,但無法忍受軟爛。無怨無悔就是一種軟爛,因為你不能理解其中之必要,也就辜負了愛的複雜曲折。沒有完全了解與感受愛的全部,就像自我放棄,會讓愛變成不透明的存在,甚至失去了穿透的必要與能力。我想,不怨不悔是更理想的狀態,因為是思考後決定如此的。無論歡樂或自虐的愛,我都期待在裡面找到回應的能力,一邊承受壓倒性的情感,另一邊也要打磨鍛鍊能夠反思、自我認識且創造層次的能力,否則愛會是擁腫且無意義的。」黃以曦神色莊重地說。
孫得欽總結道:「《戀夏500日》(500 Days of Summer)電影從頭到尾都是男生自己在講,但仔細看會發現女生也都有表達,只是那個男的在跟自己的想像談戀愛,擁有著無限的詮釋力,所以看不到女生的拒絕。這是一廂情願的愛,並非真正在建立關係,愛只存在於他的想像中。我想,過度投入於某件事物的人,其實沒有要回應,甚至逃避回應,表面上彷彿在跟人互動,但其實就只是執迷於跟自己的坑洞互動吧。」
快問慢答
心中認為最能代表拙愛的電影角色?
孫德欽:「《幸福的拉札洛》(Happy as Lazzaro)的拉札洛。」
黃以曦:「《羅曼蒂克消亡史》(The Wasted Times)章子怡飾演的角色。」
取消文化對電影的影響,會影響你的觀影感受嗎?
孫德欽:「沒有取消文化,就不會有《TÁR塔爾》(TÁR),所以應該有影響。」
黃以曦:「電影被某時期風潮或觀念影響,無論是正向或負向,都是不合理的。」
今年目前為止最喜歡的電影?
孫德欽:「《我的鯨魚老爸》(The Whale)。」
黃以曦:「《TÁR塔爾》。」
什麼事會讓你們無由自己地陷入?甚至變成生命裡的坑洞?
孫德欽:「我的坑洞應該是受不了無聊,那是很恐怖、只能卡在那邊、沒有辦法做任何事的狀態。我很需要各種特別的事充實人生,但這裡也有一個問題,如果我無法享受現在碰到的事,特別的事來的時候恐怕也難以回應吧。」
黃以曦:「當然是愛啊,珍貴、美麗的愛。一部分的我像久美子,但另一部分又是站在她的對面。我希望可以把坑洞當成大地,我也還是相信極端的相遇。現實是充滿陷阱的地方,但值得我愛,我想要主動有意識地陷入其中。」
蘇菲亞‧柯波拉(Sophia Coppola)的《愛情不用翻譯》(Lost in Translation)和史派克·瓊斯(Spike Jonze)的《雲端情人》(Her),被某些人認為是他們分別回應兩人之間愛情的創作。兩位如何看待虛構與現實的交錯呢?
孫德欽:「電影關於虛構滲透到現實世界、假戲真做的部分,間諜類型有著不少讓人著迷的處理,比如《女鼓手》(The Little Drummer Girl)、《諜影行動》(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亡命再劫》(The Old Man)、《間諜之妻》(スパイの妻)。我在裡面會看見各種你到底是誰的故事,還有愛情關係有沒有設計的成分,設計之後能不能是真的的探問,以及人永遠不知道另外一個人在想什麼。但如果能確定自己的真實需求,就算是假的也沒有關係吧。」
黃以曦:「情感一旦發生了,就是真的,只好是真的。虛構是我們有愛之人必須不斷面對的問題,與其去看破,還不如承認我就是這麼笨拙,藉此發展出珍貴發亮的東西。」
如何看待與拙愛沾邊的《分手的決心》(Decision to Leave)?
孫德欽:「它可能有不講理的東西,但我還是願意一頭栽進去。」
黃以曦:「但它太不合理了,很像是設的局破了一個大洞,有一種被詐騙感,動機非常薄弱。相比之下,《下女的誘惑》(The Handmaiden)就有讓人沉浸感很強的局,尤其是自認為精明、不會動搖的男人最後走進局中、被愛滅絕的模樣。」
有人說《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主角依然回歸傳統華人女性的角色,對此的看法?
孫德欽:「我的第一反應會是,難道不能回歸嗎?當有人確定這樣就是回到父權體制的反應,好像也形成了新的壓迫力量,因為規定她不能回歸。這部電影要講的是,如果不解決自己的心靈問題,不管換了多少地方都還是會遇到一樣的問題。」
黃以曦:「我也是這樣的看法。」
【拙愛】關鍵字書單
《愚人之歌:在傻瓜的世界 真實從不稀有》
作者:孫得欽
出版社:註異文庫
內容簡介:孫得欽第3部詩作。換上愚人的皮囊,自在而行,他棄絕大字,沿地拾撿最不起眼的字,以童趣的眼光,擷取日常的微小事物,煉化成句、幽默成詩,意圖使人發笑,後勁卻有寒顫。詩句越是簡單,越是銳利,將你破開。
《白童夜歌》
作者:孫得欽
出版社:逗點文創結社
內容簡介:孫得欽是特異的詩人,不見嶇徑險蹊的文面,存在了決斷之定見。無為非不為,忘言非無言。綜觀宇宙,相對微不足道的生命體如人類,往往僅企求片刻的永恆,或許是一道餘溫、一片光塵、一枝殘花……本詩集如一變形(變奏、變速)之透明容器,承納無數輕靈巧勁的詩意,而語態多所留白的不完整,卻又已然為豐沛自適的完全體。孫得欽的詩作,外觀孱弱卻隱含了強健體質,肇因其高度自省,從身體、思想到情緒,看似閒散的日常處處宛如老莊哲思,見山是山亦非山;詩人探究生命原義,體現於句式裡的力量,輕簡而穩固,像是自我啟示,備忘給今日起每一刻的良言。
《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
作者:黃以曦
出版社:一人出版社
內容簡介:《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是作家黃以曦醞釀十多年的作品,她自導自演著一齣戲,就像卡夫卡、佩索亞、波赫士、桑多‧馬芮、布魯諾‧舒茲、史坦尼斯勞‧萊姆……做過的那樣,用另一個人稱,對抗孤獨。有別於《離席:為什麼看電影?》的影評寫作,這次黃以曦讓故事躍然紙上,物事纖毫華現。梭巡於一個與下個場景,染上的氣息與膚觸,像兀自長成生命的豪華,又更像憂鬱本身。在世界這個大舞台,沒有人是臨時演員,無曾有場景不屬於命中之劇。當愛情走上偏鋒,當意識被鬆動,有未明物事浮現,人陷入各種景觀,為未曾察覺的意識所擄獲,黃以曦規劃一座迷宮,有意識的結構層級、開放的思維土壤、新鮮的工法,由故事中錘鍊「自我戲劇」技術的「我」,帶領著作家自己與讀者,走入每個謎樣場景,創造足以催生全新世界的動態平衡。
《尤里西斯的狗》
作者:伊格言, 任明信, 朱嘉漢, 胡家榮, 孫得欽, 徐明瀚, 張紋瑄, 黃以曦, 黃建宏, 楊凱麟, 顏忠賢
出版社:一人出版社
內容簡介:
「阿爾戈是尤里西斯的狗」典出波赫士對《奧德賽》的化用,指某種性靈相通的默契、指切換或超越形式卻仍準確鎖住核心的友誼;也是本書這些「朋友」、對寫者們同在一個現場,甚至共創這個現場,證成、錨定的種種,將一再於書寫和閱讀「重演」的相遇。是虛構亦是落實,是預約亦是兌領:「把生命投入那些事情」的名字以及他們在宇宙與作品中的跋涉或等待。十一位不同領域創作者,十場既跨越亦回返自身的「對寫」,於不同視域與心靈史的「我」之二端,是指認,是詰問,是召喚,是闖入,是允諾,是覆寫,是解譯的再解譯,是摺曲的再摺曲。是為思索接引肉身與呼息,是為差異梳理路徑與邊界。而以黃以曦之名,發動並作為串起、擾動諸座內省迷宮的線頭,開啟多層光譜散射、互應的「無盡的談話」每一隅。
撰稿|沈眠
攝影|林育全
執行企劃|李霈群
贊助單位|文化部
協力單位|讀字公民書展、南方家園、註異文庫、WOW、研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