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與幽靈:談新版《有些影子怕黑》

文:吳櫂暄

孫得欽的《有些影子怕黑》(以下簡稱《影子》)在2014年出版後,闊別十年,將於此次的2024台北國際書展迎來全新改版。在這次的紀念性改版中,不只有書籍的全新設計,內容也揉合了十年間的回顧。邀請到本書的作家孫得欽,與著有《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的新生代詩人鄭琬融進行對談。兩人將以談論自剖,以詩藝尋索人性、情感及生命。

怪句子與空語言

孫得欽說:「這次新版的《影子》,是一種早期精華集的感覺,重新回顧從第一本書開始的自己,以現在的狀態來進行一場對話,我想知道自己會寫出什麼東西來。」鄭琬融也發現在《有些影子怕黑》到《白童夜歌》與《愚人之歌》之間,孫得欽原本透過描寫通道或穿過狀態之間的詞彙,從海、鏡子、門發展到直接描述狀態的寫法,不再透過一物,帶來一種詩更加融入自己生活裡的感覺。而這也確實是作家本人更加貼近自己的一種過程。孫得欽笑說:「可能前面比較用力吧!有那種我要寫一首詩的感覺。」

顧城曾經說過「有的詩是寫出來的,有的詩是長出來的。」孫得欽則在這段書寫的過程裡,發覺對他來說,更有一種詩是衝出來的,擁有不顧一切的特質,像是鄭琬融的詩句就是這樣。儘管在不顧一切後可能經歷了修改、調整,甚至最終呈現出看似什麼都沒有的隨興感,但自己確實喜歡那樣的詩句,也受這樣的詩句吸引,「有些怪句子不知道可不可以稱為粗糙,在別的地方可能會把它修飾的很漂亮,但當那些怪句子保留下來,就呈現出一種真實。」談及那份真實,孫得欽舉了《葬送的芙莉蓮》的其中一段為例,漫畫中學徒一直在做某件事,彷彿那是生命最重要的事,可是當問她喜歡它的程度時,卻只得到『還可以』的答覆。「這很奇怪吧?但我對這種狀態感到著迷。」孫得欽說。

如果一個人覺得詩沒有很重要,這可以理解,但如果詩很重要,背後勢必有一個屬於他的生命的意義存在,我想要去檢查這當中更細緻的內裡。詩不單只是很努力追求某一種文字或是技術、技藝上想把它寫好的過程,裡面有很多真的東西存在。當創作者將這些經歷內化後,就可以不用繞很大的圈子來觸及想要表達的目的。孫得欽認為,這就如同漫畫中提及的魔族語言:「有些語言是空的,沒有任何東西,但看起來很像一回事,就像劇情中的魔族語言,可是當我有更多生命的參與,有一個強烈想要表達的事物,就算當下不曉得怎麼說,也會想辦法寫出來,這就是人類的語言。」

沒有一個人寫的詩是從虛假的慾望誕生而來,但吸引自身感到感動之物的那個東西,並不能在書寫的過程中被遺忘。如果在這裡面參雜越來越多東西,自身的思緒也會隨之受到影響,如果創作中重心偏移到在乎詩好不好?有沒有達成成就?有沒有在這個領域擁有一番事業?這些詩以外的事物上,內心裡的幽微,就會微妙的將自身帶離原初的那份感動。

 

以詩面對自身,跳脫絕對解答的框架

鄭琬融提及〈雨落的時候〉當中「雨落的時候/我正在打掃房間/擦拭玻璃/為了抵抗野獸的咆哮/為了封住一個杯口/為了想念/一道無風的走廊」段落裡,她所感受到的是一種清理情緒過程裡承接自己,將自己從負面狀態拉出來的意象。而新版所調整的「悲傷歡迎回家/我想重新認識你」貌似一改前述,反而延續了《愚人之歌》中一些更樂觀且勇敢去面對的概念?

「如果剛剛提到的《葬送的芙莉蓮》是在處理我所認知的語言,這邊就像是內容的轉變,我覺得我的詩是在應付我生命上的問題與困境。」孫得欽回應,當自己遇到受不了的狀況時,會開始思索要怎麼辦?要怎麼過去?要怎麼活?在寫第一本的當下,還完全在這樣的情緒裡且很激烈的在掙扎。而在轉入《白童夜歌》與《愚人之歌》後,《白童》雖然還是有比較文學、抒情的言語,但也更刻意地捨棄情緒、放棄文字上的雕琢,「當時這個處理其實可以說是一種實驗。」孫得欽說在之後出版的《愚人》,語言使用的方式雖然更為簡單,但同時也是一種更貼近自我的思索模式,憶及當時書寫的感受,看起來自己就像是在指揮交通一般。

不過如果要問那結論是什麼?「現在重看,我發現它永遠都有一種拉鋸,有一種擺盪,除非真的完全活入那個狀態。」孫得欽認為,就像愚人在塔羅牌有樂觀、危險的兩種詮釋,但也可以因應自己的狀態而擴充各種表達內涵於裡頭。如同愚可以解讀為愚笨想法的執著,也可以是某種大智若愚,兩種極端的方向。因此當愚人的狀態存在於兩端,有用與無用是並存的時候,重要的關鍵便取決於自身所問的問題,那將帶來完全迥異的結果。

所以我提醒自己,事情不一定要怎樣,也沒有一定的非黑即白,我對絕對正確有一種天生的排斥感。」孫得欽在書寫時也是這樣的習性,當有一個定論時,就會想在後面故意挑一下、翻一下,鬆動那個原本已經固化的想法,讓人去思考到底要講什麼?因為生命不是只有一個面向,時常是充滿曖昧不明的狀態。

 

多面向關係的呈現,是情非情詩

而在新版的另一首詩〈炎夏之路〉的第三段,「炎夏/樹影黑的驚人/好像伸進去的手/會永遠消失」之中,鄭琬融則感受到一些傷害與慾望的情緒容於影子之間,如同一個安息之所,像是經歷這個世界,去碰觸到的現實與某些人關係的變化,都能將之沉入其中。影子不只是容納,也不是害怕去面對,而是融於影子之後翻轉過來成為另外一種新的意義。「我覺得詩是一種雙人舞,像是你跟我的關係,我跟任何事物的關係,一個成對的狀態,所以我其實沒有特別寫感情,但也確實在寫關係,只是並非一般意義上的情詩。」孫得欽在此舉了自身近期對於神的思考為例。自己以往對於神有一套認知,認為去跟神明講話、求神很奇怪,點個頭還可以。但今年開始去土地公廟參拜後,突然意識到自己當初的想法有多麼自以為是,因為世界上其實很多事情都不是人可以掌握的,所以當在接收到,意識自身的無能為力的這份震撼時,讓孫得欽覺得對自己來說甚至是一種成熟的提升。這份重要的收穫,意即這個世界有一個更龐大的概念在運行,而人類只是一個齒輪或螺絲時,從意識到弱小自身的角度切入,思索與一個整體力量在運轉之間可以是什麼樣的關係。

「從第一本書的狀態到現在,我覺得自己就是越拉越遠的去看這整個世界的運行與自己的狀態。」孫得欽發現自己其實還是有一段距離,並沒有真的完全活到那個境界,就好像自己的腦子是《葬送的芙莉蓮》裡,已經活過千年的芙莉蓮,對情感所認知的分量與深度不同,但身體還是一個普通人,因此那樣的身體狀態就未必能夠匹配那樣的思維來解決自身的困境。

如同孫得欽在經營「愚燼」的過程,「在賣香之前我完全不了解這個領域,我覺得認識世界也是這樣,有的領域你不碰就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所以不管寫書寫詩或是讀書,每一件事情都在開啟一種感官、心靈,都在讓人更能夠品味這個世界的細節。雖然沒有讀詩的人可能會覺得,這群人在幹什麼,完全看不懂。但這其實需要培養一個契機,或是擁有一次練習的機會。」希望新版的《有些影子怕黑》也能成為一份契機,如同香味一樣開啟某人的其中一扇感官大門。


講者介紹

孫得欽(詩人)

1983年生,影迷,譯者,東華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著有詩集《愚人之歌》、《白童夜歌》、《有些影子怕黑》;譯有《守護者》、《禮物:蘇菲大師哈菲茲詩選》、《當你來到幸福之海:卡比兒詩選》《血淚無比的遊戲產業》(合譯)。


鄭琬融(詩人)

​一九九六年生,東華華文系畢,曾任職外文編輯,預備就讀北藝大文跨所。

​曾獲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x19詩獎、林榮三文學獎、第七屆楊牧詩獎、國藝會創作補助、臺北詩歌節「15秒影像詩」入選等。出版詩冊《一些流浪的魚》、詩集《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詩作收錄於《貳零貳零  臺灣詩選》、《新世紀新世代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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