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還可以是什麼樣的新東西──沈默X劉霽對談《超能水滸:武松傳》

武俠還可以是什麼樣的新東西──沈默X劉霽對談《超能水滸:武松傳》

出版現場

文字:如果在工作 攝影:劉子華
協力單位:《南方家園小客廳》Podcast

《超能水滸:武松傳》(以下簡稱《超武傳》)對談特別企劃,分為漫畫、武俠、家庭和傷害四種主題切入這本小說,第二期繼續由一人出版社總編輯劉霽與沈默對談。前一期兩人暢快地大聊《JoJo的奇妙冒險》與《超武傳》的關係,本期主題為武俠──沈默是不練武的武俠小說家,劉霽則是持續練拳的出版人,兩人會如何看待現實中的武術與武俠電影?武俠對他們的性格與人生又造成了什麼影響?又是如何看待突破傳統、非典型武俠的《超武傳》?

▉展現創作者自身思想、生命體驗的方法論

劉霽破題道:「武俠其實就是浪漫化的武術。武術是一種基於現實的格鬥,但武俠加入了各種奇想的招式,而且把整個世界也浪漫化處理了,展現出獨特的風貌,有著自身規矩、道德與門派的問題。」

身為武俠小說家的沈默,常面臨他必然是性情豪邁、爽快喝酒吃肉大俠的制式想像,但沈默本人幾乎是完全相反、冷漠疏離的性格,「我想,武俠與武術不能混為一談。武術是中國流傳至今的古老格鬥術,是實際上身體能夠施展的動作。武俠則是美學化的武術、暴力,那些劍氣神功、飛簷走壁在現實上是不可行的。武俠是美學體驗、哲學思考的擴充,展現創作者自身思想、生命體驗的方法論。」

《臥虎藏龍》電影上映時,有武術大師就指出裡面的輕功不合理、不現實,最近也有人分析《捍衛任務》的防彈西裝根本不可能做到那麼輕薄。沈默說:「電影是電影、現實是現實,立基點並不一樣,有認真的現實討論當然很好,但不能因此以對錯好壞去評斷作品。徐皓峰為他二姥爺寫的《逝去的武林》,明明是講現實武術門派流變,卻更多是人生、境界的體悟,包含練形意拳要四面八方地練之類,這已經是精神與哲理的描繪了。武術在當代也確實有著逐漸虛構化的問題,距離現實格鬥越來越遙遠。」

沈默提到徐克和徐浩峰電影,同樣是對決,但徐克的影像調度、剪輯是充滿速度、跳躍且教人熱血賁張,而徐浩峰則是講究實有武術,畫面上更像是招數演繹,「像我這樣在90年代成長時期深愛徐克武俠的人來說,他的手法更有力量,也更接近所謂生死對決的凶狠慘烈,那是想像世界、主觀化的極致表現。而對喜愛真實武術、歷史的人來說,徐浩峰電影無疑是更時代全景的角度,把客觀化放到最大。」

劉霽回應:「徐浩峰已經把武術包裝過了,現實上的武術可能很難用欣賞的角度視之,畢竟,真正的格鬥往往是醜陋的,比如MMA之類的,已經是在規則限制下的公平比賽,但仍沒有電影或我們想像中的好看,那就是兩個人用肉體在衝撞,暴力的現實狀態是很難有美感可言的,也不會有高潮迭起的感覺。但武術包裝過變成武俠後,會更容易讓人接受,也能夠讓人進去,武俠就變成精神上的東西,讓創作者傳達各種與生命相關的道理。」

隨後他講起自己的學拳起點,正是電影的影響,因為看了王家衛的《一代宗師》才去學拳。劉霽直言道:「裡面包裝的武術美感太強大了,讓人無法忍住衝動。當然了很快就發現電影和現實是兩回事。而且,我起初以為自己學詠春拳,但後來才發現我練的不是固定某種拳法,有點像是《倚天屠龍記》裡張無忌先練了九陽神功以後,再學其他的武功都水到渠成,教我的師父也是這個概念,只要功練好,技巧就容易學,這跟過去拳法強調要把外面的架子練好以後,就能練到裡面的功相反,我是從裡面先練起。所以,我的詠春拳可能會被視為不正宗吧。」

▉我們需要時間,世界需要時間改變

武俠文本裡很常見抵抗大組織與邪惡的人,在沈默身上就演化成跟文學史、武俠史對決的慾望,總會在小說裡放進諸多與文學的連結,呈現各種奇異的跨域風貌。

沈默指出,二十世紀中葉後的武俠是非常講究正義的書種,但其實早期並不是俠之大者、拯救武林為主,民初的神怪武俠其實更多的是娛樂,人物有時就像《水滸傳》中武松之類的所謂「英雄」,隨便就會殺人、暴力相向。再看看王度廬的李慕白,在《寶劍金釵》一出場就宣告他想要的是一匹超貴的馬,還有找到一個漂亮的女人當老婆,簡單來說就是立志有跑車、絕世美人,並不是後來周潤發所詮釋充滿正氣、道德壓抑的俠客李慕白。

武俠在金庸、梁羽生時代被固定化成必須講天下大義,主角必須是個大俠。但金庸到《俠客行》、《鹿鼎記》也反金庸了,前者主角叫狗雜種,裡面的角色幾乎沒有一個稱得上是俠客,再加上俠客島那些充滿註解評述的誤讀,都讓人覺得金庸在指著人罵,世間根本無大俠;後者的韋小寶,則壓根就是個滑頭痞子。

「武俠充滿了正義與非正義之間的碰撞,而正義的答案其實會改來改去,像溫瑞安的武俠很常探討忠的壞人、奸的好人,這就是人性複雜變異的自然過程。百科全書之父狄德羅說:『懷疑是走向哲學的第一步。』因為武俠的緣故,我會思考現在的正義與上一個正義的關係。而從一個正義過渡到另一個正義真的很花時間。比如中華民國創立之初,一般人看到皇帝還是會先跪再說吧,幾千年的封建文化不是新的制度、精神來到就有辦法立刻切換完成。我們不也花了一百多年的時間才慢慢地落實人人平等的觀念嗎?」沈默娓娓道來。

而這正是沈默在《超武傳》裡所寫的:「寶藏巖的體制確實只能自給自足,而同一者的能耐也是有限的,但已經是目前最好的了。或許一切都還能更好,但需要時間慢慢累積。我們需要時間,世界需要時間變得更好。」

此外,武俠教給沈默的是,沒有什麼是比鍛鍊更重要的。他目光灼灼:「所有技藝都是從這裡開始的。簡單說,沒有練就沒有功。功這種東西不可能坐在那邊,就有人用古龍的嫁衣神功灌頂過來。天才沒有別的,就是苦練,誰都有才華,但沒有練,那些才華不會真正變成可用的能量。」沈默至今每天寫作與閱讀,堅持鍛鍊的意志。他的每一部小說都會描繪鍛鍊的細節,《劍如時光》不只是劍客們練劍,還旁及了鑄劍師如何鍛刀練劍;《超武傳》裡武松帶星火小隊成員勤奮地練著賜力、絕鋒與罡煞九式等,亦然如此。

劉霽會開一人出版社,其實也含有武俠精神。劉霽語氣悠緩地說:「一人就是非主流意見。武俠帶來的風景裡,會讓我們看到多數名門正派都未必正派,而真正俠客都是無名小卒,都是孤獨邊緣人。看上去是普通人,其實臥虎藏龍啊。所以我們應該尊敬每一個人,因為每一個人都有無限的可能性。你以為是路邊的小咖,但或許深藏絕世神功,只要時勢相合或許就能徹底改變武林世界。我也遵循武俠的道路,不依靠大派,從孤獨的俠客做起,所以走上獨立出版之路,而這也如武道是條漫漫長路。王家衛說,功夫就是時間,確實如此,就像太極拳十年不出門,得要一分一秒地花時間去練,任何功夫都是時間累積而成的。」

▉去除過往的典型化,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定義武俠

古龍寫《天涯‧明月‧刀》、溫瑞安寫《刀叢裡的詩》、張大春寫《城邦暴力團》等,都在武俠讀者中引發究竟算不算是武俠的討論。由於對大多數人來說,典型武俠就等於金庸,古龍甚至是以變種的姿態對應著正宗地位的金庸,沈默經常感慨武俠世界明明很大,卻縮小到幾乎只剩金古,溫瑞安也不過是《四大名捕》,而黃易更被簡化成「黃易派來的」。

沈默無奈地說:「武俠越來越邊緣是不爭的事實,但有一些喜歡武俠的人依舊覺得武俠是很主流的東西,誤會武俠作家超級有錢,因為古龍開電影公司、金庸小說的影劇化改編好像從來沒有斷過。但其實武俠邊緣化很久了,從80年代末就幾乎沒有什麼空間了。大家也都只是在懷舊武俠正典罷了,沒有太多嶄新的寫法與讀法。以我來說,這個時代如果還想寫武俠,就得去除過往的典型化,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定義武俠。」

《劍如時光》置入大量當代文學的概念、技藝,包含逆時敘事,還有老人的議題,以及女性變成母親經歷懷孕、分娩、養育的各種痛苦;《超武傳》也鎔鑄了科奇幻世界觀、末日毀滅、合成人、超能力等素材,將《水滸傳》經典故事異化成後末日桃花源戰記;郭箏《龍虎山水寨》裡的寒月神功就有解離性身分疾患(人格分裂),隱喻國族身分認同撕裂、意識形態與立場的荒謬;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徹底翻轉武當派道家無為的形象,改寫為想要躍登天下第一的武鬥派。

劉霽以功練拳,原本就不是所謂詠春正宗,但在武術衰微的年代,何須區分正宗或旁門左道。按此思維,「一直處於低谷的武俠,也大可不用再討論典型、非典型,本來就已經不是主流視野中的存在了,應該要擴大空間來想。如《超武傳》加入超能力、末世設定,就是很有趣的嘗試。武術應該可以放得進任何題材,比如把雷蒙‧錢德勒的美國冷硬派小說變成武俠小說,或者是村上春樹式的武俠小說。任何事情都可以是武俠吧。」劉霽提出他的見解。

沈默總結道:「我堅信武俠的未來很寬廣,即便現實的路很有限,但接受了武俠不可能再成為熱賣書種的現狀,卻還願意寫武俠,就意味著這件事本身會帶來快樂與滿足,也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像我這樣的人還在繼續寫武俠,武俠就還沒有死去。我寫《超武傳》既回應武俠史的源頭、脈絡,同時也帶入了更多其他領域的元素,試圖促進武俠活化。荒木飛呂彥在《JoJolino》說替身是心的形狀,亦即替身能力是顯露了人物的內在靈魂。我想,找到屬於自己心的形狀,轉換成武俠作品,是這一代武俠人最需要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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