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書摘】武漢,從來沒一日平靜——文革十年的荒誕悲歌
煤煉成焦炭後,出爐時紅通通的,澆上水送上運輸皮帶後,才又和它爹煤塊一樣黑了。焦炭傳遞到一號皮帶時,依然散發著水蒸氣,當它們被卸裝到礦倉裡時,「嘩嘩」的聲響中,水蒸氣升騰成一團團濃密的白霧,我就在這一團團白霧中操作卸裝機。雖然上一班交班時,已經提醒過我,說有兩根鋼篾條脫焊了,電焊工早晨過來焊,但睡眠不足的疲憊,使我反應比較遲鈍,稍一恍惚,雙腳就踩在脫焊的蔑條上了。於是,腳下的鋼鐵蔑條脫落,我則如高臺跳水似的,雙腳繃直著落到了礦倉裡。在我不多的知識儲備中,僅知道光速是世上最快的速度。當我失足掉進裝焦炭的焦炭倉的那一瞬間,腦袋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我他媽的死定了。緊接著我腦海浮現出我小學時橫渡長江去天興洲吃西瓜、初中時跑去松滋搶槍、知青時躲避高董子陽石的崩塌—這幾乎濃縮了我二十多年生命中遭遇到的所有危機。就連劉袒之、戴菱角、韓建設這些死去了的小學、中學同學,也同時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裡。
當我跌落在我以為堅硬、實際上具有一定彈性的焦炭上時,不過幾秒鐘的時間。但在這幾秒鐘的時長中,記憶所呈現出的長度、廣度和內容,讓我覺得人思維的速度應該遠遠超過了光速。
很多年以後,媒體在公開場合,而許多人在私下裡,都曾多次詢問過我同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會從文?你為什麼寫小說?如果我長得不那麼粗壯,說話不聲震屋瓦,身上多些儒雅之氣的話,他們不會這麼問我。他們這麼問我,是因為我太不像一個溫文爾雅的文人、風流倜儻的作家了。重慶師大的張家恕教授就經常調侃我,「雙林,你哪像文人嘛,一個武人。」其實他想說的是「你哪像文人嘛,一個工人。」他情商高,把「工人」替換成了「武人」。一次文學座談會上,市作家協會的羅主席被我的發言惹惱了,有些氣急敗壞地說我,「黃雙林,你、你一身匪氣。」我情商比張教授低太多,立即回敬羅主席道:「一身匪氣強似你一身的俗氣。」對那些詢問,有時我也會敷衍幾句,但我從來沒有告訴他們,我從文、我寫小說,是從掉進黑咕隆咚、險些要了我的命的焦炭礦倉裡開始的,也是從溫寧靜覺得我可以寫小說我才開始寫小說的。我就是告訴了他們這些,他們信嗎?更何況,又有幾人知道、想要知道焦炭礦倉是個什麼東西嗎?想知道溫寧靜何許人嗎?
後來我也想過,如果不是那場鄭書記的形勢報告會、如果那天我不是上夜班、如果我沒踩在那兩根脫焊的鋼篾條上,我會掉進焦炭礦倉裡嗎?我也反覆問過我自己,如果我沒有掉進焦炭礦倉裡,我會走上從文寫作這條路嗎?我從文的目的很不高大上,只是為了活著。
二○一六年,當我開始構思我的「往事記憶三部曲」時,我把我掉入焦炭倉生死劫的故事,講給我一個朋友聽,我說我要把這個故事寫進第三部的《九月殘陽》裡。我也跟他說,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我的生死似乎並沒有讓同班工友們感到震驚,甚至連得到的同情憐憫都很少。這位朋友沉吟片刻對我說了一句:「鋼鐵裡沒有溫情。」朋友一句話,讓我多年沉埋於胸中那一點點糾結釋然了。當然,我沒有告訴這位朋友,當班裡所有人洗完澡、換了衣服下班走了,我才從澡池裡爬出來,在粗糙的蓮蓬頭下反覆清洗我的頭髮、反覆清洗我的口鼻中那股濃郁的焦炭味、反覆清洗我手臂上腿上無數道被焦炭劃出的黑色傷痕時,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和蓮蓬裡噴出的黃黃的長江水,一起流淌到了地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哭,傷心?委屈?恐懼還是無奈?我一時很難理出個頭緒來。哭過之後,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和水,對著溼漉漉的牆壁,惡狠狠地低吼了一聲:「我操你媽!」
書籍簡介
《九月殘陽:往事記憶三部曲之三》 王繼
黃雙林好不容易回到武漢,成為鋼鐵廠工人,結果不僅身陷險境,更目睹周圍一個個工人在苦悶又危險的日常中掙扎——將自己「睡」進武漢鋼鐵的壞女人;嗅聞妻子內褲判斷是否戴綠帽的工段長;為添補家用幫人組裝收音機,卻收聽到臺灣電臺而被批判、被老婆暴打的工人;為改善家計娶了臉上有胎記的長官獨女,雖一路騰達,卻婚外情不斷;因乾兒子發現同志戀情、公然因「雞姦罪」被批鬥,而上吊的男人——這些往事記憶,沾染塵世煙雨,而擁有了靈魂……
往事記憶三部曲最終篇
出身於武漢工人村的中學生,在文化大革命初始成為紅衛兵,經歷上山下鄉的知青,終於返回武漢並成為鋼鐵廠工人,直面底層百姓的悲歡,寫下文革十年的荒誕荒謬荒唐。
作者簡介
王繼
上世紀七、八○年代出版發表長篇中篇短篇小說若干,按字數計應在百萬以上。但羞於提到這些小說,因很大一部分是爲「稻梁謀」的利益之作。雖然其中也有略可一讀的《我就是第三者——也是愛情的故事》(長篇小說)和《六個古怪的世界》(中篇小說)。
停筆二十幾年後,受野夫蠱惑,重拾舊業。二○一七年,台灣南方家園出版社出版了長篇小說《八月欲望》、《六月悲風》和這部《九月殘陽》,才覺得終於掙脫了利益、心靈的羈絆,寫出了令自己比較滿意,也不會受良心良知折磨的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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