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書摘】少爺說了一句國語,但他只聽懂「等」這個字
「一九三二」
他第一次見到少爺是夏天的時候。阿爸無名指骨折了,用破爛的繃帶和小指綁在一起,但工作還是得做,所以他去幫忙阿爸修剪樹葉。那是他第一次去到那麼大的庭院,光庭院就比阿爸、阿母、哥哥和自己住的那個小房間要大得多,那裏看起來像極了天堂的模樣。
那個庭院裏有一個年少的男孩,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大。他戴著大大的草帽,夏日的陽光透過樹葉與帽沿的縫隙打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掩蓋在橘色與綠色混合的陰影裏,只見到他白得發亮的皮膚和翹翹的紅唇。男孩穿著短袖的白色襯衫,相比他和阿爸的髒污背心,顯得他倆邋遢得多。
漂亮的男孩似乎認得阿爸,笑著和他打招呼,阿爸恭敬地回應他,用受傷的手輕拍了他的後背,他說:「說少爺好。」他學阿爸對男孩鞠躬,複誦了剛才阿爸要他說的話。
少爺走到他面前,他在夏日陽光的刺眼中,先是瞧見了他的鞋子,那是一雙精美舒適的涼鞋,他看見稀奇的丹寧面料,他迎著陽光抬頭看向少爺,少爺正朝他笑著。
一整天,他和阿爸都在庭院忙著,這個比自己家還要大的庭院整理起來很費工夫。上午光是修剪樹葉這部分就花了很長的時間,他都差點拿不穩樹葉鉸剪,遑論爬上簡易梯去修高處的樹葉,阿爸扶著梯子擔心兒子把手指剪斷,似乎也擔心一剪刀掉下來砸死自己;下午的除草與澆花相對而言就簡單得多,雖然分不清哪種草可以拔讓阿爸苦惱了一把,但澆水還是很上手的。
他驚奇地發現這裏是用柔軟的黃色塑膠當水管,鐵製的水龍頭既沒有生鏽也不會難轉動,庭院邊的水溝上都蓋著兩孔的石頭蓋板,砌得剛好,不會凹凸不平。庭院裏有個小池子,旁邊有水不斷冒出來、流進池中,他問阿爸:為什麼水池裏的水不會滿出來?但阿爸說他也不知道。
他小小的腦袋有很多問題,總管嬸說提桶去刷「敷洛」(Huro,風呂)的地板,他想了好久也沒明白這個地方在哪,連阿爸也說不知道,阿爸是他見過見識最廣的人,他今天已經說了兩次他不知道了,最後他是問了洗衣房的婆婆,才知道那是指「浴房」,他一邊刷著地,一邊覺得地板好光滑,他又問阿爸那是什麼,這次阿爸回答他了:那是磁磚,內地來的,很貴。
他覺得這棟房子的主人一定是偉大的人,一個偉大的內地人,他猜。
黃昏,他和阿爸在做收尾工作,拿水管清洗圍牆。他負責一個比較小的區域,很快就弄完了。咚,他聽到有一個小東西打在圍牆上的聲音,印上了一個不明顯的水印,他望著落下的路線查看,是一個乾癟的茶色小果子,又順著落下的源頭往上看:那是一個窗門向外展開的洋式窗戶,少爺就那樣攀在窗戶邊向他笑著,說了一句國語「在那等我」,但他只聽懂「等」這個字。
沒多久後少爺就找到了他,他站起來向他鞠躬,少爺只是擺了擺手,就如此蹲在他小腿邊。
「我其實是逃出來的,待會還要上課。」少爺自顧自地說著國語,而他盡可能用堅定的眼神看著少爺。少爺抬眼看了他說:「蹲下吧,看得我脖子痠。」隨後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牆壁。
他總算是看懂一件少爺要他做的事了,他如此單膝下跪在他身邊。少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在幹麼?」伸手拍了拍他另一邊的膝蓋。
他的膝蓋上滿是泥污、細草與黏膩的汗水,少爺這一伸手讓他嚇得站起來後退了好幾步,而少爺的手也縮了一下,反手看了自己的手一下,輕輕地說道:「很髒啊。」
少爺搓了搓自己的手指:「不去洗一洗嗎?」
他就如此看著少爺,盡可能用信心的眼神掩蓋掉疑惑。少爺伸手要去拉他的手,他又後退了一步,於是少爺說:「又不會對你幹麼。」
他呆然地望著少爺乾淨的手,又低頭看看自己的,他不太曉得這個行為的用意為何。少爺撓了撓耳朵,他乾脆快速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撒滿陽光的轉角,那裏有一個水龍頭。少爺隨意地將水管和鎖閂拔掉,只剩光禿的水龍頭。
轉開水龍頭,少爺將手洗乾淨,接著把他的手也拉過來洗,手就這麼被少爺覆著、揉擦著、被清洗乾淨,他總感覺很奇異。少爺指了指他的膝蓋,他就順著少爺的指示把手蓋在膝蓋上,少爺的笑聲和水聲嘩啦嘩啦地混在一起。少爺將他的木製鞋脫掉,指自己又指他,於是他也把涼鞋給脫了,露出被夏日午後的陽光曬得有些色差的腳背,少爺又笑了,捧著水潑向自己的膝蓋,搓洗了一下,又抬頭望向他。那一瞬間他覺得少爺的眼睛好像會說話。
兩個孩子在黃昏的庭院裏洗腳,淘氣的畫面令人忘記他們之間的身分差距。
他與阿爸回家的時候,問阿爸是不是也和房子的主人很要好,阿爸投以奇怪的眼神。「老爺是主人,阿爸是傭人。」他這麼簡短地說。阿爸的話本來就少,他不怪阿爸說了些他不懂的話。
比起繁華的花卉,老爺更喜歡沉穩收斂的松與竹,臺灣的氣候能種出各式各樣不同緯度特有的杉類與松科植物。庭院裏種滿了雲杉、竹柏、鐵蘇與百日青等等。他年紀太小,分不出哪種葉子是哪種植物,在他眼中都是無聊的葉子,阿爸只上過小學,只能用形狀大概解釋這是哪種,卻也不能說出正確的名稱。樹的正確名字都是少爺告訴他的。
少爺會在上家教課程的中間偷偷跑來庭院找他,他也會趁阿爸在忙的時候躲到圍牆後面。他的國語不太好,老師們突然在這一學期把本來的漢文課變成國語課了,他本來就不是善於學習的人,這麼一改他也難以適應。幸虧少爺會一點點漢文,說是向家裏的傭人偷學的。
「我要幫你想個祕密的名字,」少爺如此說:「叫『百日青』好不好?」
他只聽得懂「祕密的名字」,於是表面看似堅定但內心疑惑地點了點頭。
「那我要叫你青,漢文的『青』怎麼說啊?」
他慘了,這次他只從語尾判斷少爺是在問他問題,愣了一下後還是點頭了。
少爺笑了一下說道:「那這是我們的祕密了?」
他聽到「祕密」了,於是他點頭。
「那我們是朋友了?」
他聽到「朋友」了,於是他點頭。
「那『青』要怎麼講?」
他點頭。
少爺噗哧一聲笑出來,青見狀慌張了起來。肆無忌憚地笑了一陣子,少爺擦去眼角的淚,撐著下巴看他,用另一手點了他沾了灰的鼻頭一下:「小騙子。」
百日青聽到「騙」這個字很是緊張,大腦高速運轉該怎麼好好解釋自己是誤打誤撞才落得現在的狀況,雖然少爺笑得很開心,但如果他真的生氣就不好了:是這樣,他的國語學不好是有原因的,因為學期改制了嘛,雖然以前也不是沒有教國語,但至少都有漢文在提高他的總成績,說來說去其實是自己沒好好學習,他從來沒有因為沒好好學習而感到後悔,他以後一定會認真學習……
少爺見著他變來變去的表情,覺得很有趣,一下慌張、一下懊悔,眼睛水汪汪地轉呀轉他看得很開心,看著他因為小事緊張的樣子,一下沒忍住就笑出來了。
百日青愣怔地看著他,眉間慢慢皺成哀怨的形狀。少爺見狀笑得更開心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連忙抱歉。樓上的傭人在喚一個名字,但百日青沒聽清,少爺對那名字有反應,起身要走。臨走前,他對百日青用漢文一字一字清楚地說:「沒關係。」
少爺轉身離開踏進陽光裏,剩他蹲在陰影中。他知道少爺是在講剛剛「小騙子」的事,少爺知道他擔心自己是真的生氣,他心底慌亂的感覺放下了,浮出另一種奇異的感覺,一種他自己也搞不懂的感覺。
書籍簡介
《百日青》 鹿場
橫跨戰前的日本昭和與戰後民國
從殖民史的扉頁掙跳而出的愛欲
隨著明治維新,西力東漸,ABO的社會型態開始在日本擴散開來,繼而逐漸遍及其他亞洲國家。此時,日治臺灣的社會也跟上了這一波高速西化的浪潮,開始發生轉變,成年的生理男女會陸續邁入他們的第二性,各自分化為Alpha、Beta與Omega。少爺與百日青相遇在這樣的時刻,在日本帝國主義的夕日壟罩下,這一份感情是從昏濛的紅塵裡誕生的珍珠。少爺給了百日青一個祕密的名字,也給了百日青最珍貴的初見與祕戀。
時代遭歷遷改,歲月換洗人事。戰後,百日青與妻子相識,結婚生女後,埋首於恬靜的居家生活,俯仰於眼前看得見、摸得著的親愛關係。百日青真切地愛著柔情款款、暖軟如水的他,而妻子也用血肉飽滿的真切的愛,替百日青回填了一個屬於舊日的坑坷。
然而,往昔的愛戀之窗卻還在,懸在斷垣殘壁上,它只是虛掩著。
某日,百日青又遇上久別重逢的少爺⋯⋯
延伸閱讀
從黑暗中閱讀的童稚之眼中,我們看見了什麼?太陽王路易十四成就凡爾賽宮背後的動機為何?你知道肛塞本來是用來治療的工具嗎?代代相傳的排灣族口傳歷史,與日本外交文件及當時新聞報導有怎麼樣的不同見解?六月書摘專題:讓我們從歷史看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