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VEN》(南方家園出版)收有七篇短篇小說,以性別作軸,以虛構探論暴食、怠惰、貪婪、傲慢、憤怒、色慾、嫉妒等之人性真實面貌。其中,寫傲慢〈不容易受傷的女人〉的張亦絢與色慾〈ON THE ROAD〉的崔舜華,從身體主張,到社會共構的意識等,暢談她們身為女性,如何觀看自己,如何看待原罪,又是如何理解逆女、厭女等概念?
相對論 以我之名的女性審判
▉藉由小說語言對女性進行除罪化
在《SEVEN》編輯達瑞尋求合作時,崔舜華第一時間就選擇了以色慾為題寫小說,原因是此一關鍵字,對她而言比較容易發揮。以詩、散文為主要創作體裁的崔舜華,頭一回嘗試小說類型,也就特別有新鮮感,尤其跟其他六名以小說為主要創作載體的女性集結上場,更讓她有一種奇妙的相聚感。「在詩歌、散文領域較少有共寫的嘗試,但小說就很比較多見,而可以跟一群小說家聚在一起,以七宗罪為發想,將被定型的語言、被視為生下來就背負的原罪,重新詮釋,是非常有趣的。畢竟,宗教語言是在父權掌控下所成立的,而我們藉由小說語言對女性進行除罪化,這是非常好玩的事。」崔舜華感性地說道。
崔舜華說:「而在我的理解裡,與其說那是七種宗教系統定義的罪,還不如講是我們人性裡很常見的部分,餐桌上不也很容易看到他人正陷入在暴食、貪婪裡嗎?且有些情慾的過程,也是從餐桌上展開的,在進食與性慾之間,慾望幾乎是赤裸裸、無從遮掩的。我想這本小說更重要的是在處理女性與女性的關係,舉例來說女性的傲慢是幽微的,不是男性那種大吼大叫的展現,我們的傲慢藏在小心思,往往在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裡,就會浮現了一種角力與一場無形的戰爭。」
張亦絢認為《SEVEN》是難得的小說集,企劃的想法很不錯,並不限於小說創作的作者,且亦有新人作家陳莉文或香港作家沈意卿的參與,在她而言,是有可能激起火花的組合。而張亦絢特別想要回應原罪,「提及原罪可能需要有『引號』,這個引號很重要,讓人可以由不同角度切入,不只是宗教,還有無神論者或異端的觀點。原罪不僅僅是跟神有絕對關係,也是文學上的問題。宗教是人類的文化遺產,不管是從正面或反面去看,許多經典文學也都帶有宗教背景。」
「太宰治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也就表示沒有人是獨自生存的,一個人在孤島上,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要有多驕傲就可以多驕傲,一旦進入社會群體,每個人的生存機制,都必然會有所牴觸甚至衝突。只要是兩個、三個人的環境,就可能生成我的生存觀跟別人的生存觀不同的狀態,也會構成了自我的反思、討論。所以,沙特才會說『他人是地獄』,還有阿布的詩〈人〉:『我們不是活著╱只是還沒死去╱死者有死者的天堂╱活著有活著的地獄』,都顯露了類似的概念。」張亦絢說。
▉原罪是某些文化裡限縮了想像的觀點
關於逆女在臺灣的書寫,無論是校園、家庭、社會的場域,叛逆女兒、壞女人恍若寄託了出走的希望,崔舜華說:「時至今日,我們喊女權、女性主義都多久了,但走到每一個家庭的暗房,都還可以想像到那些女兒們正擦著眼淚等待下一次逃家的機會,像是不斷重演的劇碼,似乎我們面臨的社會從未改變,令人痛心。然而,慶幸的是我們有文學,還好有一些逆女會寫作,得以從家庭的枷鎖找出逃逸之道。」
崔舜華認為,女性被綁縛最嚴重的空間,往往在於原生家庭或婚姻關係,而逆女就試著從這兩種空間逃脫。崔舜華講述道:「作為不規馴的女性,我對情慾的想像不願意採取過多細微的暗示。我相信,情慾必須當下就去處理與面對。我們先把需求與滿足做好了,才能進一步談到愛。而愛是一個太大的命題,跟慾望、責任、悲傷、痛苦、妥協全部都綁在一起。」
「活在這樣資訊開放的年代,有著各式各樣的交友軟體,彷彿現代男女是漂亮的商品被擺在櫥窗裡瀏覽,任憑選擇。我跟年輕一輩聊到這些事的時候,感覺他們非常坦然,那就是他們面對、處理情慾的方式。文學一直都在處理各種變形的情慾,以及生命裡面所蘊含、無法細說分明的不安感,而包含性慾、食慾在內的這些感官體驗,無非是文明的基底。」崔舜華闡述以色慾為母題所寫的〈ON THE ROAD〉內裡所密藏的精神。
張亦絢說:「原罪是某些文化裡限縮了想像的觀點,包含宗教詮釋。男性會有想要殺敵的衝動,有一說是對女性月經的模仿,想要擄獲流血卻不死的可能性。過去社會對女性慾望的管控,可能也由於生小孩是件相當危險的事。我們現在當然不必要事事牽扯到生孕,就像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不會被強迫一定要打籃球。換句話說,人生選擇不一定要符合生理結構與社會位置。女性也無須限定於母性的標準,不管是選擇不做媽媽,抑或是母親安排自己的性生活,都是沒有問題的。」
張亦絢認為,從女性經驗出發想問題,尤其是女性和女性的關係,是〈不容易受傷的女人〉側重的部分。「以我己身的觀點,世上根本不可能不存在逆女。在《油麻菜籽》電影裡,當女兒受到歧視,她的媽媽十分怨恨,亦即兩代女性同樣對公平充滿了寄望。在《82年生的金智英》裡,媽媽原是一個不反抗的人,然而看到女兒嘗試反抗卻被踐踏,就跳出來保護和支持她的女兒。逆女是早就有的了,只是過去沒有被看到,被排除在歷史之外。」
另外,張亦絢也補充道:「我認為,人沒有辦法對別人的情慾生活進行評斷,而情慾是超級嚴肅的。情慾的形式、起源或者那些膚淺、表面和謊言都非常適合去練習讓覺察力變得更好,我們應該時時刻刻練習、偵查情慾的存有、表現。」
快問慢答要在不被愛的族群裡,發展出愛自己的能力
如果重新投胎,妳們還會選擇當個女性嗎??
張亦絢:「我超級喜歡當女生。」
崔舜華:「我只經歷過身為女性的人生,所以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你們認為厭女文化與厭男文化的展演形式與根源相同嗎?
張亦絢:「我想,厭女不是討厭女生這種層級的討論,有可能他們表面上是非常喜歡女生,但實際上心裡卻帶著恨,將女性劣等化,想要改變、剝奪女性的生存狀況,所以不僅僅是討厭而已。我想,厭男或許也是吧。人的身分是很多重的,作為一個異性戀的教師,可能要學習去理解同志學生。但相反的,一個同性戀老師,不也應該對異性戀學生有著同樣的態度嗎?」
崔舜華:「我並沒有那麼瞭解這些脈絡。但作風太鮮明的女人,要展現自由意志時,或許就會引起厭女者的反彈。但二元論判斷,侷限太大。我在想,人所處的位置,也許沒有那麼重要,能夠知道自己是誰、擁有什麼,或許才是決定性關鍵。」
想問兩位老師分享,身為女性,曾經展開的自我審判?也想請您們分享,如何愛自己呢?
張亦絢:「這裡面的自我審判,應該是很曲折的,一言難盡。在我喜歡、愛上女生前,自己還滿天真的,可能每天都在忙著拋媚眼吧。但在那之後,彷彿從快樂幸福的地方被拋入另一個世界裡。但愛那麼真實,我們卻沒有辦法愛自己,因為社會、歷史不愛我。要在不被愛的族群裡,發展出愛自己的能力,非常困難。但文學是一個可能性吧。」
崔舜華:「審判是從內部開始的,非常深入,總覺得跟世界格格不入,跟其他人不一樣,於是就有一種異己感,想要逃逸、反抗。而在有限的條件裡,將自己放在第一位,自然而然把自己的需求表達出來,就是愛自己的方法。」
一開始提到的情慾無罪感,請問你們覺得男性和女性有差別嗎?
張亦絢:「差別,應該每一種性別都不一樣吧。情慾無罪感很重要,我並不認為到社會規範是有道理的,尤其是應對到自己的實際經驗。我想,無罪感是一種發現,從中了解自我,伸展出對自我的認識。」
崔舜華:「很多世俗男女不在乎這方面的問題。我們也許根本就不瞭解世人。」
你們覺得罪是什麼?需要贖?還是有罪惡感?還是一種幽微的感受?還是虛幻或是能夠彌補?那麼原罪呢,生來就有罪,為什麼那麼無力…
張亦絢:「沒有錯誤的秘密,只有錯誤的敘事。罪跟自己的內心有關,不是判斷別人的標準。」
崔舜華:「我們每一刻都在選擇,所以必須去承受其後的代價。」
二位老師在寫《SEVEN》時,最大的挑戰?
張亦絢:「我自己是不希望寫得太過同志議題性。」
崔舜華:「我算是很熱心的小說讀者,但之前都沒有寫過小說。我的心智結構完全是詩化,所以努力要把握小說的結構與精神,盡力的化為文字,但要避免過度詩化。」
以當代視角與平權世代回看原罪,二位老師如何重新詮釋?
張亦絢:「當叛離了宗教的定義以後,我們可以更為接近人文的想法。原罪的發生,在於要生存,於是把不要、害怕的東西,全都投射到女性身上,這些都是男性掌握了文化詮釋權所致。但思考是一種原罪嗎?認識這個世界是原罪嗎?我們也許更需要把罪惡感轉化成責任感。」
崔舜華:「我是不覺得擁有原罪,那些原罪特別接近人性的初始面。」
【原罪】 關鍵字書單
《性意思史:張亦絢短篇小說集》
作者:張亦絢
出版社:木馬文化
內容簡介:
關於性,我們都複雜,也都單純。幾乎從來沒有人提醒我們,注意妳的性在哪裡,記得它為何發生,看見它的許多形狀、死滅或光亮。我花時間記錄過綠豆與黃豆如何長大、有陣子每天都得觀察蠶寶寶吃了桑葉沒有......為什麼,沒人用一種說「嗨」的方式讓我知道,妳當留意......。妳生命中沒有一個性,是與另一個性,一模一樣的。它們從不重來,一朝一命。本書收錄四篇小說,成篇最早的〈淫婦不是一天造成的〉,是應《金瓶梅同人誌》的邀稿寫成,是一篇以蘭陵笑笑生《金瓶梅》人物為底的新小說。小說裡的潘金蓮與白玉蓮,都是原來《金瓶梅》中就有的人物。〈四十三層樓〉則是應『字母會』的企畫寫成,〈性意思史〉既是12篇文本也是一個作品,原是刊在《聯合文學》的專欄。〈風流韻事〉延續〈性意思史〉的筆調,算是〈性意思史〉的第二部。張亦絢:『出現在這本小說集中的,是我在心裡放了非常多年的素材,也是我非常在乎的東西。』
《我討厭過的大人們》
作者:張亦絢
出版社:木馬文化
內容簡介:
金鼎獎最佳專欄寫作獎『我討厭過的大人們』專欄文章集結,另有首次問世『有多恨』多篇。本書分兩輯:輯一『我討厭過的大人們』收錄《幼獅文藝》同名專欄文章。張亦絢討厭過的『大人們』,從鄭清文、葉石濤、西蒙.波娃、佛洛伊德、希薇亞‧普拉斯、伍迪艾倫,到《咆哮山莊》裡的希斯克里夫與生活中的書法老師……等等。『討厭』加上『過』字,話就有了後路,翻轉『討厭』的概念,其實背後是深情。輯二『有多恨』書寫各種恨,有的常見,有的冷門,包括:恨勢利、恨偶像破滅、恨情敵、恨匱色、恨病痛、恨母親、恨採取立場等諸種恨事,小津安二郎怎麼當上了電影導演跟『恨勢利』有關?要找『恨不長』的例子,張愛玲的小說是個寶庫?『恨情敵』連結了原始的『我是誰』痛苦?張亦絢告訴我們,把討厭與恨都進行到底吧——但絕不要『昏頭昏腦,想都不想』地進行,而要『步步為營,草木皆兵那樣警醒』地進行。
《感情百物》
作者:張亦絢
出版社:木馬文化
內容簡介:
這本書是小說家張亦絢對生命中100個物件的感情用事。物件有些常見,比如眼鏡、單車、OK繃、帆布包、小鈴鐺、迷你指甲剪;有些僅此一件,像旅行帶回的明信片、鑰匙圈、紀念品;有些甚至『物已不存』。也有某些不起眼的東西,是因為時間的因素而逐漸獨特。選物的標準無關有用無用,重要的是『關於感情,它們可以說些什麼?』,帶領讀者打開100個物件的暗門,走進感情的最夾層。全書文字看似輕盈卻又深刻無比,一本你從未見過的張亦絢。
《你道是浮花浪蕊》
作者:崔舜華
出版社:寶瓶文化
內容簡介:
我以肉身做柴,燃燒到沒有為止。崔舜華的第三本散文創作,以不同過往的寫作風格,更多地抽出情緒,速記於一個個房間遷徙轉換之中,對時間與生活的種種思索,述寫童年的往昔記憶、人生各種錯誤的時機與遺落的珍稀。
《無言歌》
作者:崔舜華
出版社:寶瓶文化
內容簡介:
拾起畫筆多時的崔舜華,大把大把地將色塊顏料調和進生活與詩句,每一首長詩都是一幅豔烈濃稠的畫像,描摹孤寂與自由,愛與不再等待共榮。她義無反顧地寫著畫著,宛如老酒館裡的女伶,流淌十九世紀的浪漫血液,在煙霧中啞著嗓唱出頹喪、無言與徒勞,而對愛持有的希冀又像是不曾斷炊的文火,為席間觀者褒出解渴的湯粥。書名借用拉赫曼尼諾夫的名曲《無言歌》(Vocalise),意在表達真正的詩,不在語言的寡麗,而在於那捕捉意義的努力。本詩集同時收錄全彩油畫十六幅。
《貓在之地》
作者:崔舜華
出版社:寶瓶文化
內容簡介:
她是城市的夜遊者,在世人沉入睡眠之際步入街道,梭巡於夜晝邊緣,同貓一齊踩踏時光之間的神祕界線,意識與無意識的中陰地段……崔舜華第二本散文集,刻劃一切離聚的傷痛怨咒與暴烈激昂,逝去的碎裂的愛於焉拾遺湊整。生而在世,愛恨加身無可抵禦,於是紋身以痛以咒語,也豢貓拾物以眷戀寄情。然而體內的魔,對愛與美的渴求,未有被鎮壓的一日。詩辦不到的交給散文,於是崔舜華再次將濃烈情感佐以酒精尼古丁與無數藥片,吞吐成如詩的字句,甚而比詩更危險,更袒露,更濃烈。
撰稿|沈眠
攝影|林育全
執行企劃|李霈群
贊助單位|文化部
協力單位|讀字公民書展、南方家園、註異文庫、WOW、研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