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反覆辯證生存姿態 ──專訪秦佐《擱淺在森林》

《擱淺在森林》電子書全面上市(2020年5月發行紙書),22歲即出版個人散文集的年輕創作者秦佐,其清爽俐落的臉容、表情和姿態,給人的印象,大不同於《擱淺在森林》所展現的彳亍躑躅憂傷陰翳文字風貌。時隔兩年,秦佐再談起本書,包含當時失戀的巨大痛楚、死亡念想的顱內蔓延,都讓他有前塵往事之慨。而作為一名同志、創作者,秦佐堅定而輕柔地說起自身如何從社會、家庭的既定性別認定脫逃,又是如何看待當代的性別議題與書寫。
 

▉讓人生有最大程度的選擇權

性別認同的最初震撼記憶是,小學時升旗典禮上一名秦佐喜歡的女生,在音樂與聲響之中對她告白的經驗,「我明明聽見了,直覺反應卻是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秦佐的眼神宛如籠罩著一股從過去重返當下的黑霧,「因為我非常害怕,害怕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其時的情緒、體驗和思維,也被秦佐寫下,即是收錄於《擱淺在森林》的〈芒花之後〉。

與白先勇《台北人》、邱妙津《蒙馬特遺書》、張亦絢《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等書所描繪的時空背景已然不同,秦佐並沒有太多關於被極端壓迫的體驗,「但整個社會確實都在想方設法將我們塑造成固定的性別樣貌,那是無形之中持續在作用的機制。而我非常確定自己不想接受這種女性低於男性的差別對待。」秦佐的語氣裡帶著鋒銳與堅決。

諸多備受歧視的體驗,如應徵家教時因短髮、樣貌被直白地問是不是同性戀等,皆能於《擱淺在森林》讀見。秦佐直白地講述道:「仍然有人把同志當作是一種病,是異常的。但異常是群體的判定與說法,異常是一種詮釋。我在乎的比較是,就算真的是異常,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對正確或謬誤的認識,是不是太單一片面呢?各種方面來說都是,像我最近的興趣是讀語言學,我讀到語言學有一種說法是『手語不是殘缺,手語是文化』時很感動,讓我想到同志文化的經歷,早期部分語言研究認為手語並不完整,就像早年認為同性戀是精神缺陷。但其實手語不是低等、匱乏的語言系統,它本身就足夠完整了,擁有和口語一樣複雜豐沛的認知機制。它只是看起來不一樣,不是比較差。如果把同志與手語置換的話,也是這樣,同志不是殘缺,同志是文化,不也非常能夠說得通嗎?性向應該是平等的,沒有孰優孰劣的問題。我們不一樣,但我們是平等的。」

小學好好當一個女生,國中時很想變成一個男生,大學時代成為非順性別者,而如今自認是非二元性別者的秦佐,其理想社會是有朝一日,人們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性別,甚至性別是「非必須」的判斷,比如身分證的性別欄不再是強制的生理判定, 秦佐支持身份證「不必」登記性別,而非「必須取消」性別,因為要給人選擇的空間。

秦佐柔聲說著:「最重要的是不害怕改變,去找到每一生命時期最適合自己的樣貌,也許下一階段我會想選擇另一種性別也說不定。人生裡,我覺得最可怕的就是沒有選擇權,無論生死或性別都是,我希望所有人都可以有最大程度的選擇權。」

 

▉書寫是生命中必然的活動

定名為《擱淺在森林》,秦佐動用了二元對照,擱淺是脫離原本狀態的無處可活的痛苦,而森林是充滿生機的富饒意象,兩者是衝突的,但又無疑是生命互為表裡的真實處境。另一方面,在文章之中秦佐也融入了大量的閱讀與觀點,輻射開談各種詩集、小說、電影等,進行個體式總和思辨,顯見他能一定程度悠遊文學林的本事。

為期30天的密集式書寫〈擱淺在森林〉系列作(《擱淺在森林》輯二),是秦佐在個人IG上以一天一連載的形式寫下的,當時由於失戀的緣故,萬分憂鬱,且存著寫完就要死去的希望,同時也像是一種自我拷問,藉由內爆性的追索,去記錄失戀時期的慘痛,以及逼向最終的生死抉擇。相較於寫下遺書也如的作品後離世的前輩們,如邱妙津、葉青,秦佐並未突進入魔模式,反而寫完此系列後,有著活下去的意念,對此秦佐坦然而語:「這個世界其實很好,有問題的也許是我。但正如同這本書印製在書背的字句『我不是被生命欺騙,才決定活下去的。』或者我並不是真的想死,所以才試著以書寫挽救傾向於死亡渴望的自己。我想,讓被判定為『有問題』的也能活下去,突顯了包容多元的人類價值。」

用字遣詞力求精準,喜歡抽象概念與理論的秦佐,某個程度來說,也像是金句發動機,脫口就能說警言妙語,彷若有大半的靈魂都活在思維辯證的世界裡。如是傾向最早或可追溯到國小三、四年級時,秦佐忽然分外不想上學,但並非遭受霸凌或其他外界因素,純粹是內心感受,他意識到像是活在牢籠裡,眼前的一切都是囚禁,他想要到外頭去,自由自在地成為自己。唯這樣的心情無法說給誰聽,包含父母,應該也都無從理解吧。於是,秦佐自然而然地往內心深入,直入孤絕之境。

秦佐的嗓音裡有著一種驚心動魄的醒悟,「因為體內的孤獨,因為不可能被了解,所以我必須寫作,至少我可以說給自己聽,透過書寫去解放自己無可言說的強烈感知。」《擱淺在森林》輯一為記述環島旅行所思所得的「孤獨島」,顯然便寓意了寫作的起源狀態。另外秦佐也認為,移動、變遷和流離是他非常關心的主題,「我是個必須持續移動的人,移動讓我能夠有更寬闊的思考,同時也就能夠適應各種變遷,而流離這件事不必然指向失所,因為移動本身就是家啊,找到了自己最適合的生存姿態,或許就能明白到,我就是我的棲居處。」

《擱淺在森林》裡的文字猶如秦佐人生的痕跡,每一步足印都帶著個人的體驗、情感與思維。雙眼裡透露著清亮,秦佐說:「寫作於我而言,猶如吃飯睡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那是與我生活徹底黏合的東西,是心靈最平常不過的自由活動。書寫本身應該是意義的完成體,就像生命,不需要額外去定義。」也如秦佐於國中日記上莫名其妙寫下的兩個句子「某天你從生命中醒來」、「我想知道究竟生命會留下什麼」,秦佐而今依然念茲在茲地對自身持續探詢著人生的意義。


【作者簡介】

秦佐,屏東人,國立政治大學歐語系西班牙文組畢業,另輔中文系,政大語言學研究所在學中。曾任長廊詩社顧問,現為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

喜歡海洋、光影、寂靜、讀與寫。曾獲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臺中文學獎等。

著有散文集《擱淺在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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