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想過我會出書:從寫他人到寫自己 ##
照片: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有鑑於許多第一次出書的人不知道要如何跟出版社合作,因此游擊文化的編輯李晏甄策畫了這場活動,邀請了與他合作過的兩位作家——李玟萱與任依島——分享彼此的互動經驗,探索如何在編輯與作者之間建立良好合作,並討論如何將初稿轉變為正式出版物。
出書的契機
多數作者的寫作起點並非為了出版,而是源於情感的宣洩、自我療癒或記錄的心情。
李玟萱寫書契機來自男友過世後,那時他的巨大的想念與悲傷需要找地方吸收,才寫部落格,寫下一點,往前走一點。
第一次有出版社因為看到部落格而聯絡他時,他拒絕了,覺得那都只是自己的心情,不是怕人看,是覺得對人沒幫助。
當第二家寶瓶文化找他時,他們告訴他,這個世界一定有人跟你一樣,但他們寫不出來,你的文字也是幫他們抒發,所以他就答應了,而後面的人生也很不一樣。
任依島長年擔任精神病人關懷訪視工作,他習慣在臉書上記錄訪視當中又好笑又好氣的故事,那些既無奈又幽默的經歷吸引了朋友的關注與鼓勵。一位朋友建議將這些故事結集成書。
起初任依島婉拒,擔心倫理問題,但經過與主管及同事的討論,他們給予了極大的支持,於是開始了他的寫作之路。
哪來的勇氣相信自己可以寫成一本書?
想要寫書跟真正寫完一本書兩回事。李玟萱在出版第一本書《失去你的三月四日》以後,又陸續出版了《無家者》、《茶室女人心》,而任依島起初交稿編輯的大綱還不到A4一半紙張,編輯不禁想問他們哪來的勇氣相信自己可以完成一本書?
李玟萱的經驗是,不要一開始就想著寫成一本書,你只要想,你要寫一篇文章,當你累積到十篇的時候,你就會看見書的雛型與規模了。也不要想,這些普通的文字放到書架上,會不會被人取笑「這樣也可以出書喔?」那是編輯的責任和工作。
一旦有人要幫你出,不管是你找到出版社,或出版社主動找你,編輯會為你把關。
任依島則是按部就班,一隻鳥接著一隻鳥,一個月交一到兩篇文章給編輯。他不怕寫不出來,是因為他有一個優勢,他那時從事相關工作約六年,工作上可用來書寫的材料很多,而且他當時還在工作,他如果要寫某個個案的故事,他會徵詢他的同意,也可以請他補充他欠缺的資料。
另外一個信心是,他前年剛寫完一本十三萬字的碩論,他的碩論是質性研究,也是很需要組織架構跟有條理的文字。他不擔心寫不出來,只怕寫不好。
如何從大綱、草稿變成一本書?
李玟萱分享當初書寫《無家者》的時候相對容易,每個人都有很大的差異,他就一篇一篇寫。但到了《茶室女人心》,就比較棘手,因為它是一個專門在關懷高齡的茶室工作或性工作者的NGO,叫「珍珠家園」,「同中求異,然後放大那個異!」
前面李玟萱提到不要想著完成一本書,而是想著要寫出一篇文章。但,以《無家者》和《茶室女人心》,每篇都是5000字的規模,其實也很驚人。他最害怕的,就是「打開word,一片空白」的時刻,怎麼前進呢?
他的做法是,在word裡面打下小標題。例如他今天要花5000字寫一個人,他就想,他可以用哪五個小標題來呈現這個人,每個小標題下寫1000字,他今天就先想這一千字要寫什麼,寫完了再下一個小標題,全部寫完了,再去把他們串起來。用每個小成就,累積出一篇文章。
任依島剛開始寫《屋簷下的交會》時,曾考慮是否要模仿《無家者》的寫法,以人物為主,以生命史為軸線,但因為之前都是為了評估或了解個案生病原因而蒐集的生命經驗,都不夠深入或完整,就放棄此寫法,改以議題為主。
但以議題為主,首先得看見議題,任依島分享議題的看見(或問題意識)跟他碩班受人文臨床心理學的訓練有關,像是現象學或詮釋現象學、後現代,以及接觸社會學、人類學的知識背景,以及接觸社運有關,所以書寫過程,需要思考要怎麼寫可以幫精神疾病去污名化的助攻。最後,採取的是現象學「回到生活世界」的這個視角來寫。
寫他人:用什麼心態書寫,希望帶給讀者什麼?
任依島提及書寫《屋簷下的交會》那時候,他擔任精神病人社區關懷訪視員,社關員這個位置的特別之處,在於家訪這項工作。
家訪會近距離觀察到精神病人跟照顧者的日常,他會看到跟媒體報導上全然不一樣的精神病人,比如他看到精神病人跟你他一樣,都有興趣與嗜好,而且也努力的擔負起為人父母的角色,所以一開始就會避免用獵奇的視角去寫。
另外,精神疾病被污名化的很嚴重,如果寫那些獵奇的素材,可能會加深大眾對他們的刻板印象,所以寫書也是為了倡議,因此他借用現象學的「回到生活世界」的角度去書寫。
希望這樣的書寫角度與敘事方式,能讓讀者透過他的文字,離精神失序者的真實生活更近一點。無非是希望大家也能看到他們,跟你他一樣,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也就是希望讀者能看到他們身而為人的面向。
李玟萱則認為在書寫《茶室女人心》時,思考的是台灣為什麼需要這個人的故事?從這個人的故事裡,除了他個人的經歷,還可以看見台灣什麼?例如在採訪《茶室女人心》裡面的人物時,他因此知道地下錢莊是甚麼樣子、女子監獄寄信出來的過程、還有原來台灣以前會輸出勞力到日本,像現在東南亞的移工來台灣一樣。
於是他就如實寫,讓讀者知道有這些事情,但把空間留給讀者去詮釋,不在書裡做道德評價。
寫自己:是否擔心自己的故事有誰要看?如何克服心魔
兩位作家在2024年出版書信交換集《淚腺壞掉》,這本書讓他們從寫他人變成寫自己,很好奇他們在寫作的心態上有何調整,是否會擔心太私密的內容無法引起共感?
任依島提及一開始通信也沒想到會出版,寫自己的出發點只是為了真誠的面對自己的黑歷史,因為是散文,散文只要真誠就不會太難看。
他雖然寫的都是自己,但他都是寫經歷,寫他跟人、事、物遭遇的經驗。他一開始寫的時候就抱著一個意識在寫,他要藉著文章表達他對這些人的感謝,趁他活著的時候。
另外,看起來像是寫自己私密的經驗,也就是小他,但其實都藉著書寫嘗試回答對生命的許多疑惑或大哉問。像是他是誰,他怎麼長成這個樣子,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後來12封信寫完,出版後再讀一遍,才發現會寫什麼都跟當時的處境有關。
剛開始通信時,他剛結束化療約兩個月,他在2020年癌症復發,距屋簷下的交會出版不到一年,動手術切掉一小塊肝臟,然後做12-13次的化療,每兩週一次。手術跟化療都很順利,但他有了之前癌症確診後沒有的體悟或感傷。他更加覺得生命的不可知,更對未來何去何從感到茫然。加上他離開全職工作,變成自由接案的心理師,工作也很不穩定。
從身體、工作、寫作到未來每有一件事是他能掌握的。有時會也會想到別人到他這年紀都是五子登科,他什麼子都沒有,連腸子都比別人短了一截。自從6年前跟交往沒多久的女友分手後,他就沒再談戀愛了,他也一個人住。
於是他追索記憶,找尋生命中可能深深影響他的人、事、物,他想書寫自己或許只是想在虛無飄渺中試圖定位自己,以致不會在無盡的太空中漂流。
編輯與作者如何相互合作而不是相互抱怨?
兩位作家跟都游擊文化的編輯李晏甄有兩次以上的合作經驗,因此他們也分享了他們得以合作至今的原因,來自於對彼此的尊重。
李玟萱認為編輯是第一個讀者,他不一定跟你去採訪聽過第一手的故事,或者經歷過你的童年知道你的成長背景,所以,如果他看不懂,不是他沒有慧根,讀不到你的隱喻,而是代表,除了作者之外的其他人,可能很大一部分的人都看不懂。那,你就要容許編輯給你建議。
李玟萱其實是喜歡一步到位的人,不是因為懶得改稿,而是沒寫到自己滿意的時候,不想被別人看到。但《茶室女人心》這本書,他自己大修過兩次後,編輯還是會問:「這句話是這什麼意思?」「為什麼A所以B?」作者腦袋的邏輯,不一定會出現在別人的腦袋裡,編輯就是第一關。
任依島在寫作《屋簷下的交會》時,每個月都固定跟編輯見面討論稿子,每次他都抱著期待的心情,想聽到編輯的回饋。
他提到有一次建議令他印象深刻,編輯在給他的信中寫著:「附件是〈家的模樣〉的修改建議,修改的過程會比較辛苦,當你看到滿江紅及一堆建議時,請不要被嚇到,這是每位作者必經的歷程。他們必須很嚴謹地檢視每個句子、每個段落,才能確保讀者是否能接收到你想要表達的東西。」
任依島說編輯會說刪除或修改理由,大部分他都會尊重編輯的專業,因為都很有道理。而且編輯也會提醒他,他的追蹤修訂都是建議,他未必要採用,他可以完全用自己的方式改寫。
編輯大多是指出問題或疑惑,讓他自己去修。任依島他就會再讀一次文章,確認問題所在,然後修改。他形容這種寫得很順的狀況叫「不知道自己已經迷路」,很像爬山,走在一條路跡清晰的山徑,但走到出口才知道不是預定的那個出口。編輯就是幫他定位的GPS。
編輯李晏甄則提出他在給予作者建議時,牽涉兩個層面,第一個是預設編輯作為把關者、希望作品更好。但什麼是好、什麼ok、什麼不ok,卻不是那麼明確的事情。
當他開始嘗試與作者討論書稿的模式時,第一個碰到的問題就是,他有沒有能力診斷這份稿子,他的標準合理嗎?太過嚴苛與太過寬鬆都不行,太嚴苛會讓作者寫下不去或讓這本書的出版遙遙無期,太寬鬆可能會讓這本書出版時遭受批評。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須天天練習。他以土法煉鋼的方式,要求自己對每篇稿子都有想法與意見,累積多年,現在就能快速診斷一篇文章的問題所在。
編輯李晏甄也鼓勵寫作者,當文稿被修改得滿江紅,不要害怕,不要陷入自我懷疑,因為每個作者都是這樣來的。很多作者之所以最後能出書,都是因為他們能克服這樣的心魔,面對編輯的修改與建議,採取球來就打、就回應的姿態,而不是停滯懷疑我是不是寫得很糟。
他也提到寫作者必須學會判斷自己的作品,編輯的建議未必一定是對的,只有你最懂自己的材料是什麼、你要表達的是什麼,不要因為你是新人,就害怕表達自己的意見。
他也分享他令他尊敬的作者,他們都是能消化吸收編輯的建議,而在某些地方選擇接受編輯建議,某些地方堅持自己原來的寫法,甚至在聽了編輯的建議之後,他們會有自己的第三種想法,而給了另一個更好的版本。
李晏甄認為編輯的工作是提醒,要不要修改取決於作者。比方說這樣的寫法可能引起爭議,就提醒作者,作者若思考過後還是決定如此,就尊重他。他希望作者出版前能預想到可能的批評,而能預先準備怎麼面對或迴避。不希望沒有意識到可能的問題,出版後再懊悔當時怎麼沒有注意到。
關於編輯與作者的關係,李玟萱補充道,前陣子,聯經主編林芳瑜過世,他看到有位作家懷念他,這位作家說:「編輯,是作者們背後最大的力量。沒有人比編輯更懂作者,也沒有人比作者更知道編輯存在對自己的意義。編輯是一本好書背後那隻有力的推手,沒有這隻手,文字只是凌亂散落的篇章,是居無定所的遊魂,成不了作品,編輯把文字一束束收攏、梳理,妝點門面,把書推到市場上,把作者推到舞台上,被世人看見。人們閱讀書,書影響人們,人們再影響人們。」
李玟萱認為作者寫出血肉,可是如果沒有編輯思考骨架,就沒辦法撐起來。所以,信任你的編輯,然後有機會就聊天。
至於這個編輯值不值得信任,這就像交男朋友,得靠你的直覺,然後,盡可能不要「妥協」。因為一連串的「妥協」會讓他跟這個成品在心理上脫鉤。所以,相信你的編輯,但在此之前,也相信你的直覺。各位都是寫作的人,你們的直覺必定很敏銳,請聽它的聲音。
#寫作契機 #報導文學 #出版經驗 #社會關懷 #議題書寫
講者:李玟萱、任依島
活 動 時 間:2024/11/24(日)14:30~16:30
活 動 地 點: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3樓階梯閣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