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香港已經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旅遊:《我們的最後進化》工作記事

這香港已經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旅遊:《我們的最後進化》工作記事

出版現場

這世界只有一種鄉愁/是你不在身邊的時候/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旅遊

──〈美麗新香港〉My Little Airport

文/圖 林峰毅(《我們的最後進化》設計)

 

〈美麗新香港〉有著樂團My Little Airport常見的音樂特質,曲調乍聽之下甜美無傷,歌詞卻有著或憤怒或無奈的諷刺味道。前面大段歌詞還讓人感覺到失戀的愁苦,猛地冒出最後一句,故鄉成為時不我予的異鄉,現實中無路可走的感受忽然又在音樂裡流轉了起來。

這樣的調調有點像是抗爭運動前普遍的港人心聲,看似如常度日,內裡卻有著對於現實的不滿與憤怒。

這些不滿與憤怒在2014年的雨傘運動終於點燃引信,相隔五年之後,又在反送中運動裡全面爆發。2019年的夏天,香港成為爭取自由的抗爭最前線,烽火連天。

接到《我們的最後進化》一書的設計工作,已經是2020年六月的事了,反送中運動持續進行了一年,因為疫情影響,也因為國安法推行之後,警察對於示威者採取更劇烈的抓捕手段,街頭上的抗爭漸漸稀微。

香港人的持續抗爭沒有為他們帶來自由的重光,反倒是迎來中共統治下港府更高壓的控制手段,限聚令成為檢控的理由,語言文字都能夠入罪。「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成為不能說的禁語,警察淪為讓人聞之色變的威權工具,稍有風吹草動就有入獄的風險。

這是專制政府的作為,此刻的香港正面臨白色恐怖,沒有選舉、集會,以及言論的自由。

《我們的最後進化》一書,正是在這樣艱難的狀況下輾轉來到台灣出版。

二十四個受訪者,二十四段故事,串起一條抗爭的時間線,記錄了運動裡的大小事件。書中羅列的事件我都知道,卻讀到許多從未知曉的細節,比如831當日太子站有輛地鐵列車,儘管警方在門外喝令開門,駕駛卻考量乘客安全堅持不開,最後全車平安離開太子站。又比如中大保衛戰的時候,前往支援的醫生為了不讓受傷學生遭受警方的清算,透過某種不公開的方式避過掛號程序,成功讓傷者隱密地接受治療。

一邊讀到這些故事,去年的回憶又再度回到腦海中。雖然不是街坊,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幾天,有過這樣的香港故事。

時間突然好慢/周圍好靜/佢覺得呢個瞬間/最前線嘅人係自己/後面用士巴拿拆緊鐵欄嘅人又係自己/旁邊鬧緊街坊唔好影相嘅人又係自己/遠處坐緊監嘅人又係自己

──〈吳小姐〉 My Little Airport

2019年的八月,我曾經經歷過不同以往的香港。

那天下午的太陽炙熱,我站在旺角的人群中,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香港的示威遊行。

人很多,擠爆了整條馬路,根本見不到所謂的集合地點──晏架街足球場。那也無所謂,到處都是黑衣人,其他人往哪裡走,跟著走就是。

十多萬的遊行人龍在旺角轉了幾次方向,最後來到警方沒有批准的彌敦道上。轉向通知是由波浪般的手勢傳遞過來的,手勢與話語聲此起彼落,長龍般的遊行隊伍也非常有效率的執行。

越往前走,隊伍佔住的車道面積就越多,從三線、四線開始,最後全線霸佔。一路上,許多車輛鳴起喇叭,不少乘客豎起大拇指或是做愛心狀,代表他們認同這個遊行活動。

行經油麻地時,我心想,該不會就這麼一路走到尖沙咀吧﹖走著走著,一旁看熱鬧的路人越來越多,隊伍最後真的走到了尖沙咀海濱,這是我在香港走過最長的一段路。

因為示威遊行的關係,尖沙咀附近大部分店家都提早打烊收工。晚上在這裡與香港友人約了吃飯,餐廳所在之處的購物中心拉下了鐵門,我們從僅供一人通過的出口進入赴約。餐廳滿滿都是人,把酒言歡的吆喝聲此起彼落,我們與街外的抗議群眾只有一牆之隔。

見到香港的朋友,晚餐話題自然都圍繞在近日的情況,我問是不是收到風聲,旺角遊行最後會轉到尖沙咀,所以將餐廳訂在這裡方便一點?友人說不是,近日的香港是這樣的,每一天都無法預料,你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聚會結束與友人道別,我說想親眼看看催淚彈,應該往哪邊走?友人說不用特別去哪邊,你一定會遇到。他說得不疾不徐,催淚彈在這兩個月之中,早已成為香港的日常。

沿著彌敦道走,尖沙咀警署已經給群眾包圍,附近似乎有火警,現場有幾輛消防車待命。再往前走,來到馬路的交叉口,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群,看不見前方有些什麼。忽然一聲爆響,前頭開始鼓譟,接著炮聲爆開,眼前一片白煙,群眾開始往後撤退。

「沒裝備的往後撤啊!」有人喊。

不少戴著頭盔面罩的黑衣人往前線衝去,有幾個跟後撤的我撞上,紛紛對我說Sorry,不知道為什麼這班「暴徒」那麼有禮貌。

我戴上了口罩,接下來瓦斯氣味隨著白煙的靠近越來越濃,此時我做了一個非常愚蠢的決定:我除下了口罩,想體會一下催淚彈的滋味。一陣腐敗的味道立時竄進喉嚨,嗆得我不停地咳嗽。

警方又射了一輪催淚彈,我與兩百人左右的示威群眾一起後退。漆黑的夜裡,身後白煙漫漫,眾人沿路向樓上觀望的居民大喊關窗,此情此景,讓人有種末日逃難的錯覺。

跟著隊伍來到一個路口停下,許多人開始穿戴裝備。工地安全帽、塑膠眼罩與3M的防毒面具,最後在雙臂上纏繞透明的保鮮膜。這是抗爭群眾面對重裝警察的簡陋防禦 。

「大家守在這裡,站鬆一點,千萬不要散掉。」有人呼籲。

「注意那些中學生,他們太衝動了。」另外一人提醒。

前線有人慌張地跑了過來,問大家有沒有頭盔,他的在撤退時掉了。我正準備翻包包,立時有人遞上,他不停道謝,戴上頭盔又走回前線。

我在中間位置停留了一陣,驅散行動似乎暫停了,於是我戴上防毒面具與眼罩,走到隊伍最前頭。前線已經用街邊雜物築好防禦工事,鎮暴盾牌停在前方三十公尺處,耀眼的燈光不停閃爍著,幾乎要把人弄盲。

香港友人傳來訊息,問我是不是在旺角?「那裡到處都是警察,快離開。」他這麼寫。我回覆:「在尖沙咀就被警察圍了,現在確切位置不清楚。」他說附近也不安全,可以撤就撤。

有人拿著大聲公廣播,要沒事的人到後方十字路口建立防禦工事,我跟著眾人來到另外一頭的馬路上,他們非常俐落,使用板手卸掉人行道旁的柵欄螺絲,隨後徒手拆下,再以束帶捆住,轉眼就將馬路堵了起來。

夜裡,眾人決定棄守馬路。「我們去紅勘,把隧道堵起來。」他們討論,幾十個人跟著又走了。

友人再度傳來訊息:「彌敦道上都是警察,地鐵不停旺角與油麻地。」我謝過他,決定走了,最後選定不知名公園旁的無人小徑離開,夜裡的路很靜,心中有些忐忑,一路卻很平安,什麼也沒遇上。

來到佐敦站前,整條彌敦道上空蕩蕩的,鎮暴警察在五十公尺外待命著。路旁的圍欄給人用噴漆寫著:是你教我和平示威沒用的。

如今回想這晚的遭遇,又會想起〈吳小姐〉這首歌。在那個撤退的路口,彼此認識的人應該不多,我甚至連粵語都說不好,但身邊的人都好像都是自己,手機傳訊的朋友也是自己。

但我最大嘅一個夢想/其實已一早失去/香港都正在死去/我都經已不再唏噓/這個世界叫人類堅持落去/世界叫窮人奮鬥落去/但我淨係可以繼續喺度/無聊落去

──〈五點鐘去天光墟〉My Little Airport

許多個只能在直播前關心香港的時刻,或許我們都有相同的感覺,每每警方武力強勢鎮壓的當下,恨不得自己擁有超能力,能夠擋住那些雨點般落下的警棍與紛飛的子彈。然而我們都只是擁有尋常肉身的普通人,警棍會打破腦袋,子彈會打瞎眼睛,國安法的高牆就擋在那裡,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我們的最後進化》的設計與排版途中,因為圖片使用上的需求,我們連繫了香港友人,又透過他們聯繫了其他不認識的朋友。所有攝影者都無償提供了事件當下的珍貴照片,我們所能回報的,也只是盡其所能去做,試著不愧對這些心意。一本書的完成,仰賴許多人的通力合作,而所有人的目標都是一致的,就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些故事,讓故事不被遺忘。

在反送中運動的過程裡,曾經有個最浪漫的說法:香港光復之後,所有人除下面罩,彼此褒底相見。或許這個美好的想像短時間內再不可能實現,然而歷史告訴我們,即使是再高的牆,也有傾頹的一天。只要有人持續關心香港,只要有人念念不忘。

《我們的最後進化》書腰上,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拒絕遺忘,永不屈服。我想,這就是本書之所以出版的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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