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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死的愚人》採用寓言形式書寫,生動詮釋了「想死」的複雜情感,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現代人的心靈掙扎。在2025年台北國際書展,作者孫得欽與編輯李霈群,交換了彼此對這一敏感主題的見解,「想死」與「活著」之間的矛盾與糾結,究竟背後真實的渴望為何?
撰文|孫得欽(本書作者)、李霈群(註異文庫總編輯)
█熟悉到想笑,但笑不出來
群:
想死的念頭會頻繁地打擾「活著」的狀態,讓人痛苦無助,讀到〈想死〉觸發了我去回溯這種「想」,背後真正的渴望究竟為何?
大家聊天時常會說到「超想死」,雖然語境上不同,但這種口頭禪的語法有著很矛盾的趣味,我們想方設法要從「想死得要命」的感覺中逃脫,日常又會以揶揄的形式將它視作一種所有問題的終極解法。
你為什麼會想寫「想死」這個特異的主題?
孫:
這也是我自言自語時最常冒出來的口頭禪,通常只是在靠杯,但我當然也熟悉真正的「想死」,而且很多年來,從實際認識的人,到社會上的氛圍,我都感覺到這是一個籠罩著許多許多人,而且隨著世代演進,越來越多,不可能視而不見的事情了。
也可以說,我所有的探索都跟這個問題有關。
這篇作品是從「『想死』/就像戀愛的心情一般/踮著腳尖到來了」開始成形的,我覺得盡可能貼近地寫下那種狀態是最重要的第一件事。踮著腳尖,可能是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可能是雀躍的小碎步。這是個刻意反差的形容,可以說是地獄梗,也許有人會覺得聽起來很熟悉,這整段的語感是從「來了!來了!從山坡上輕輕地爬下來了。」諧擬來的,我希望這樣的反差能喚起一些感受,但我不知道有沒有成功。
所以我其實想先問問,妳是第一個讀者,讀到這一段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群:
「來了!來了!」的語感起到了作用,我讀時掉進了你創造的熟悉感陷阱中,渾然未覺地就進入了愚人的軀體之中。
我認為「戀愛」的用法至關重要。
若你寫的是「愛」,讀來的整體感受會趨於淡漠:愛是一種無邊際的包容,可能像是神或宇宙,我們身為人類,不會是愛的主體,而是接受者。也許就不會如此觸動我。
戀愛跟愛幾乎無關,戀愛像是要把人間一切的情仇擾動,都轉嫁進去一個附體,是對「生」與「在」的執著幻想,那不就是《有些影子怕黑》中討論的重要主題嗎:想要被愛才能使人徹底瘋狂。
而且,戀愛的情境中,也多是令人想死不行的經驗啊:話語出錯的事後、誤判情境的當下……,多到無以計數的經驗,是「熟悉到想笑/但笑不出來」。
如此檢視,戀愛跟想死,不像是同一種東西嗎?
█愚人問萬物,萬物的沈默如歌
孫:
我聽了妳的回應才更瞭解這句話包藏了什麼東西,妳把「戀愛」裡偷渡的一切暗面的東西講得很清楚。吉田修一有篇小說裡就有寫到一句「想被愛是無可救藥的惡意。」每個人看到「戀愛」這兩個字想到的東西都不一樣,戀愛是溫柔的,但戀愛是一個深淵,是一個無底洞,就跟想死一樣,是無孔不入又防不勝防,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像寄生植物一樣爬滿你的血管、神經、大腦。
這樣的描述是恐怖的,同時也有一種距離跟冷靜。我自己看自己的時候多半是自嘲的,無論我怎麼看待任何外界的事物,永遠都有一隻眼睛在看著自己有多荒謬。
群:
看你寫出了「想死」,才覺得這兩個字放在一起很怪異,想要是一種動力,而死是一種停滯,想死的欲求就是最高級的我要休息,那是為了康復、為了痊癒。若論究「想死」跟「活不下去」哪個更具有向死的意念,想死反而充滿了對活下來的求饒意圖。
孫:
真的,為了休息。我感覺想死主要是一種疲憊感、無力感,萬念俱灰,什麼都沒有意義,什麼都不想做,那是一種根植在生命底層的東西,就算不說出口也不去執行,但偶爾就逼你不得不拿出來想一想,從這裡產生的行動的確都有一種積極的渴望在裡面。
甚至我們延伸說到例如成癮或自我傷害的任何行為,可以說都是在麻木無感的死寂中,想打破那個狀態,想感覺到一些什麼,即使是痛也好。〈想死的愚人〉主要都是在講那個「想」,「想」是跟我們如何活著糾纏在一起的。
█為什麼用愚人來說「想死」?
孫:
我滿喜歡不適當、不得體的話題,這表示這件事戳到某些重要而又被壓抑,而且令人困惑的東西。想死算是有點不適當不得體了。
面對這件事該怎麼辦,我想應該沒人知道吧?這些故事都帶有某種喜劇基調,可能就像古代宮廷有一種弄臣,他可以瘋言瘋語的講一些真話。
碰到不知所措的東西的時候,我們會想笑,即使有時是恐怖的,但我們會想笑。面對無解的事,我想最適合用這種荒謬的方式去表現。
「愚人」的概念,我想我可以無止盡地每次都想出一些新的解釋。不過最初的起源可能是,我認為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並不是專屬於最聰明最有知識的人才能懂,事實上他們通常也不懂;聰明人往往都被自己的聰明困擾,除非他可以再超越他的頭腦。
有時候我想到愚人,是真的在講人的某些愚昧的面向,不一定每次都是某種大智若愚,蘊涵某種智慧。譬如最反智、最沒有邏輯的人,也都覺得自己是最聰明理性文明,講話還最大聲。譬如我寫了一個邪教故事,雖然我寫的愚人是教主,但其實群眾才是主角,可以說這些人才是愚人,一個單獨的人可能是有智慧的,但一群人幾乎不可能。
再說一個,愚人也是我想要鬆動價值觀的一種企圖,不是特定的價值觀,而是任何價值觀,在我的想法裡,再好的價值觀都會腐化、僵化,直到變成那個價值觀原本反對的那個東西 (但外觀上仍然戴著原本那張面具)。我也有我既定的價值判斷、成見,但只要有警覺性,就會保留一些空間。
網路社群環境鼓勵、迫使人不斷進行黨同伐異,排除異己,社會越來越是非黑白強烈,號稱「多元」的背後不是更包容,而是更極端更敵我分明。但人不是由是非黑白的評分表構成的,就算是你眼中最壞的人,也可能壞得很複雜,有的人心理扭曲的程度,你的想像力甚至都跟不上。我喜歡愚人這個形象可能是這個原因,我借用「愚蠢」「聰明」「惡魔」「救贖」這些字,其實是要讓人懷疑這些字。
█編輯與作者如何看待《想死的愚人》?
群:
《想死的愚人》的三篇愚人故事都與死亡相關。我各自從中得到了不同生命情境的承接:
〈花園〉中的愚人日復一日嘗試追逐某種完成,如同旁觀了自己在生存軌道上的反覆循環。〈想死〉不僅深刻鑿劃了那些情境,也幫助我釐清欲死的背後真實的渴求;〈散步〉則帶我拉遠視角觀看生命,提醒人們在世的真諦。
孫:
第一篇是各種幻滅跟落空,第二篇是在談被想死這個念頭籠罩的狀態,第三篇則是試著用一種宏觀的角度看生命。
我嘗試提出一些看待這問題的方式 (而不是答案),這問題沒有答案,但看問題方式不同會徹底改變問題本身的意義。
〈愚人的花園〉就像一套動畫單元劇,像海綿寶寶那樣,他每天醒來,走進花園看看今天的神諭,每一朵花都像瑪法達的每日運勢,愛情是一種光合作用,然後展開一次又一次的冒險。在看的時候不需要想像他有一個統一的個性,他有時候聰明有時候愚蠢,有時候勇敢有時候超廢,而且因為他幾乎每一集都掛掉,或是跟掛掉差不多,所以他隨時都可以是一個新的人,像超級瑪莉死掉就換一條命重來。對我來說愚人可以是各式各樣的人,也可以說,愚人是一個人身上很多的不同面向。出了門,他變成勇者、變成教主、變成怪物、變成外星人,甚至就是變成一個普通的,充滿無明困惑的人。
〈想死的愚人〉顧名思義寫的是一個想死的愚人,以及他該怎麼辦,這是活在現代社會難以忽視的生命場景。故事中討論的甚至不是死,而是「想」是如何占據了生命那麼大的部分,甚至就是全部。這不是一本解答之書,不會有你要快樂一點這種勸告,甚至會有更多困惑,但這困惑可能正是愚人需要的。
〈愚人散步〉寫了一個框架,有點像世界的源起與終結,所有的愚人故事,都只是這小盒子框架裡的幻影。我最想做的是提供一個畫面,不管生命中經歷了什麼樣的騷動跟混亂,最後可以在這個畫面安穩下來,把這個畫面帶回你的人生,愚人仍然會進行各式各樣的冒險,但他也隨時可以回到這個畫面裡。所以這篇放在這本愚人書的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