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創造了一個瘋狂的世界──專訪《餘波蕩漾》吳水

新銳小說家吳水筆下的中國境內,是一個充滿貧窮、絕望、暴力、傷害與絕望的悲慘世界。《餘波蕩漾》堪稱人性絕境錄,畢露了高度強調經濟發展後、政治則是完全箝制的社會副作用。吳水生動、深刻地描繪出年輕人群像因為封閉、僵固環境所激起的瘋狂樣貌,且展現更為社會底層的生存實景,寫出了經濟富強形象以外的另一種中國。

文|沈眠    攝影|吳水

▉文學創作是痛苦與破碎的凝結

如同《餘波蕩漾》是一部載滿了太多絕望的書,吳水自然也是帶著厭世感的一名青年創作者,書籍文案直指他是絕境系所言非需。問及他對工作、生活的態度,吳水說:「諸多的工作導致我成為與大多數人一樣的多工處理機器,我時常感到疲軟,無論是面對生活還是直視自己時,疲軟就像附著在我身體上分泌的油垢,源源不斷,因為生活絲毫沒有起來的跡象。」

他表示,當前中國社會對於努力生活的理解,在於能否賺到錢、是否把別人踩下去,非常之功利主義、實用主義。雖然,吳水會積極嘗試一些對的事情,但那些看似有用的努力,實則對生活一點幫助也沒有,彷彿他一頭栽進了嚴肅、充滿含金量的對話中,自己卻只能拚命插科打諢。吳水苦笑:「我總感覺自己是詐騙犯,用包裝好的廣告來騙取消費者的好感和錢財。我知道這有很大問題,有錯且無可避免,所以只能不快樂著。我在生活時常扮演的角色,就是一個盡力融化生活的人。」

二〇一八年,吳水養過一隻小貓,後來因為過度應激得了貓傳染性腹膜炎,掙扎了一個星期後死去。他語氣既平淡且黯然地說:「去年,我開始在陽臺上種花,從種子到生長出了枝葉,我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它,感覺到生活開始有點不一樣。我的手掌握著更緊了,想要抓住一些我無法把握的東西。也許這段日子我太樂觀,把問題想得淺顯。於是,花兒沒有預兆地開始枯萎。我忍不住會想,對任何事沒有期待,反倒更輕鬆。而起伏反覆的東西,總是會讓人疲倦。」

吳水之名,諧音無水、汙水,隱喻了活在無水、汙濁之境。與此同時,卻寫出了一本《餘波蕩漾》,也具備在封鎖堅固場域裡造成震盪的深刻意圖。吳水說起筆名與書名的連結以及反差感:「在人的想像裡,水一直被認為是流動的,可以在一瞬間迸發,有著很強的生命力。無論是清澈還是汙濁,人都可以把自己投射在水中,看到和顯現自己。水是柔軟的,我把自己當做一滴小水滴,在世界最骯髒的時候進入,變成骯髒的水滴,被髒水同化,漣漪顫抖著向內收縮著,而不是向外,即便毫無意義還是要做,因為我是一個蕩漾的人啊。」

吳水自承,創作是一個折磨的過程,矛盾與糾結經常存在,當他完成故事,這種感覺更強烈,從一個小詞彙到大篇幅,必須反覆地辯駁和推翻,直到自身厭倦難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吳水都充滿了疲憊,感覺不到絲毫的高興,「我覺得我這一生太短,等不到我想要的事物發生。我無法從這樣的故事得到拯救,讀者恐怕也不能。文學創作是痛苦與破碎的凝結,只能通過某些美好的東西去中和這種痛苦。希望所有人都可以慢慢咀嚼痛苦,不要一下子就被它打敗。」他的一字一句都帶著真摯。

 

▉對抗日常好像只剩下寫作這一手段

吳水開始接觸到文學是在高中,那時讀到的第一位作家是三島由紀夫,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對美的感知,而且最為深遠。就讀高一的吳水,對這個世界上且缺乏明確的認識,頭一次讀完《金閣寺》和《假面的自白》,赫然驚覺世界竟然是對立的,而自我創造和自我毀滅是經常性的,生命必須經歷一場又一場的劇痛,巡迴反覆不休。

三島由紀夫作品滿盈私人又隱秘的情緒,吳水則戮力描述人們難以改變的現狀和不可調和的矛盾,意圖演繹人們共同被理想的美與現實的醜陋束縛著,而如此束縛世人的東西,將無可避免地走向毀滅吧。

其他的作家,例如寫《在路上》的傑克.凱魯亞克,也是吳水曾經特別喜歡的作家。電影導演方面,國外的安德列.塔科夫斯基、貝拉.塔爾,還有中國的賈樟柯都是他非常喜歡的。其中,安德列.塔科夫斯基的《鄉愁》、《鏡子》,貝拉.塔爾的《鯨魚馬戲團》、《都靈之馬》,賈樟柯的《小武》、《三峽好人》等等作品,都一定程度上影響吳水的創作。

談起最初創作的衝動,吳水表示幾年前想著不勞而獲,該時期裡,他總與幾個早早輟學出社會工作的朋友聊天,絞盡腦汁要突破現實的規則,從賭博、挖礦、再到空頭公司,乃至於編織能夠把人唬住的龐大敘事,企圖收割傻子,唯這些狂暴念想始終僅止於口頭。吳水嘆氣:「我們到底是不夠狡猾,也無法接受自己的邪惡。我開始寫小說,是想靠它改善生活,結果有勞無獲,但我也能接受。對抗日常好像只剩下寫作這一手段,那些早已習慣、並不正確的事情,只能在文學創作裡進行修正了。而如果代價是一無所獲,那我就一無所有吧。」

吳水認為,創作比生活重要,在創作面前,生活就是一堆素材。他深受創作的激烈折磨,「有段時間,我感覺自己不是在生活,而是行走在一堆素材裡,與外界有著很強的隔閡感。我就像一具屍體,每一次的創作就像一把手術刀,精準、無情地從我的身體劃過,解剖自己。每次寫完小說我就像大病一場,剩下的只有反覆發生的噁心感。為了自己的身體,我儘管少創作,然後等死。」

 

▉絕望就這樣無聲無息滲透生活

《餘波蕩漾》描繪主述者與同學、性工作者的愛情故事,即便最後仍是無望,但在灰慘的國度裡,耀現著某種光輝。吳水不無苦澀地闡述愛情觀:「愛情只有悲傷吧。所有我見過對愛情的描述都沒有一句『這一對苦命人』來得貼切。愛情也是頑疾,只有兩個病入膏肓的人,才會無垠地敞開擁抱。我相信一個妓女和嫖客會有愛情,但不相信兩個正常人會有愛情。可我對愛情還有一點點期待與想像,這構成我身體裡柔軟的部分。可這東西美的時候很美,壞的時候也是壞透了。」

吳水身邊很多人對愛情亦十分失望,不再相信、追求愛情,往往更傾向於簡單粗暴的肉體關係。吳水自認在愛情的語境裡是失聲的,而他所知的愛情逐漸演變為可笑,其話語顯露寂寞:「貧窮的,會因貧窮而互相折磨;富裕的,會因財產而變得處心積慮;單身的,他們也不會對愛情有絲毫想像,另一半只是他們想過好生活的靠譜隊友。愛情就是一種高於現實的想像,變成現實後便有了巨大的落差,且進一步變得利益至上。我想,愛情還真是一個消耗意志的事。」

吳水隨後明言,他身邊所有人都是灰暗的。比如有個美術學院畢業的朋友,做了幾年藝術展位才存下五千元人民幣,前不久聊天,朋友問到有沒有什麼撈偏財的方法?因為道士說她命中偏財,兩人談到最後毫無結果。抑或是早前合作的燈光師,在片場勤奮了十幾年,好不容易存下一筆錢,疫情時頂下影棚,結果慘賠。吳水說:「大家都窮,也就喪失了熱情。這些人已是中國有資源也有能力的優秀人才,連他們都在苦苦掙扎中,更別說那些沒學歷沒能力的普通人,他們聚集一起,讓勞動力變得低廉且毫無保障,讓無數享受著這低廉勞動力所帶來輕鬆生活的人大大感歎著:在中國生活得真好。」

無怪乎《餘波蕩漾》裡盡是無處不在、無所遁逃的絕望,吳水文如其人的說著:「絕望就是這樣,無聲無息滲透進生活的每個角落,偶爾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就足夠把人擊潰。許多問題我們不知道該如何解決,或不該由我們解決,只能拖延時間。難過是常態,逃避是常態。我們處於一個什麼都能做又什麼都做不了的時代,就像黑夜本身始終無法被照亮,行動和語言都失去了價值,所有人都無法為此闡述點什麼,這就是絕望。」

吳水在小說中寫到「我覺得這太瘋狂,好像我們創造了一個瘋狂的世界,再無所不用其極報復這個世界使其看起來更瘋狂。」無疑是他的肺腑之言,也是對二十一世紀中國生活的最佳註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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