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夢媧／文　　　Len╱攝影

一人出版社在二〇二五年二月聯動出版了兩本詩集，分別為時報文學獎首獎得主沈眠的《完全主觀：AV純情詩》（以下簡稱《完全主觀》），詩生活店長陸穎魚的《晚安晚安：十年一夢》（以下簡稱《晚安晚安》）。陸穎魚為《完全主觀》這本難以定義的詩集賦予明確的視覺意象，親自操刀封面攝影與內頁攝影創作。《晚安晚安》為陸穎魚在臺灣生活十年的柔情再告白，書封設計如帶著月亮的光暈照亮冷酷異夜。兩本詩集看似題材不同，實則同樣彰顯冷酷世界中不喪失對愛與溫柔的美麗信念。

▉以詩的語言寫性，而不是用性語言寫詩

陸穎魚開場時說道：「我跟《完全主觀》很有緣份，因為是編輯，也是書封和內頁照片的攝影師。這是一本很奇妙的主題詩集，不是寫妖怪或動漫，而是以日本AV女優為名去寫詩。目前臺灣應該是沒有人用日本性產業與女優去進行創作。這看似是男生才會有感的領域，但我覺得，這本書的目標讀者究竟是男生還是女生，是很值得討論的。」

沈眠表示，他最早看到的是無碼版AV，只覺得性交過程極其殘暴，因此無甚興趣。到了二十一世紀，日本AV進入偶像化新時代，產業竭盡所能虛構身世、發明人設，尤其是姓名，是沈眠起心動念寫《完全主觀》的主因之一，「比如詩月圓、香水純、天宮花南、天國露露、神宮寺奈緒，比起性影像更吸引我，更能在腦中激盪視覺畫面。這些綺麗如詩的名字，自然而然讓我浮現寫詩的慾望。」

陳夏民、夏宇童合作的Podcast《閱讀夏LaLa》，第一集書單推薦是吉澤明步自傳《單體女優：獻給AV的16年》、真梨幸子寫AV女優謀殺案的《復仇女神的布局》。沈眠讀後發現不同視角，「兩本書都是從職人學或實際工作內容去看這個業界的現實，而不是獵奇性講述性愛中毒或受性侵的黑暗故事，很容易就想去凝視其中的人性樣態。」

陸穎魚同意，沈眠詩集裡女優姓名確實很漂亮，甚至給她一種天使般純淨的感覺，「日本AV承受著汙名化，大多數人會用低賤下流的有色眼光看待這個產業。但《完全主觀》就是一本文學性的作品，不管是不是AV觀眾都是可以讀的，內容雖然有有性的意象，但並非紙本上的性愛動作片。這也讓人好奇沈眠究竟如何拿捏描繪的尺度。」

日文中有最高、最低的漢字，意思是最好、最厲害，以及最壞、最差勁，紗倉真菜也有本小說集《最低》，沈眠語意清晰地說：「對我來說，文學是遊走於最高與最低之間，或者說去除最高與最低的差別之心。詩與女優的結合所造成的反差非常有意思，我想要以詩的語言去呈現性，而不是以性的語言寫詩，所以沒有直接寫性器官或性動作，但處處都是隱喻，並沒有去性化。」

關於詩集視覺與概念，沈眠有許多想法，《完全主觀》的書封攝影由陸穎魚操刀，以蘑菇狀的花瓶隱喻男性性器官，同時花瓶也指向關於漂亮女性或女優的刻板印象，包含認定她們不過是以臉和身體謀生，而如何翻轉這樣的定見，正是此一詩集的內容。「我想要以純淨的象徵，展現對女性、女優的理解和想像，特別是藏在性表演後面的陰影。我當然無法等於AV女優自身。《完全主觀》的重點之一在於身為男性如何安放性欲。性欲是男性一輩子可能很難克服的東西，經常陷入被下半身征服的困境。我認為身為人最重要的事，就是去理解自身情慾，這也是這本詩集必須用詩歌來表現色情的原因。」

▉備受輕賤的社會底層，女優華豔的背後覆滿傷口

本次講題讓陸穎魚極有共感，《晚安晚安》十周年版乃是從香港移民到臺灣的回顧。她充滿情感地說：「我也是千瘡百孔啊，當時就是一個異鄉人，還沒有歸屬感，對能不能把臺灣當成家毫無把握。度過這十年，才逐漸找到自己的安全感。現在去回想生命中的傷口是什麼，我發現，人的傷口很多時候是無形的，根本看不到的，每個人都帶著這些傷口在生活。」

陸穎魚坦承她不看AV，原帶著一定程度的主觀，認為A片的起點是為男性服務，所以大多數女性幾乎不太有興趣，偶像劇可能就是女性的A片吧。「但讀了《完全主觀》以後，就對性和男女關係有更多的想法，而且也刺激我對女優有了不一樣的理解，包含去想像她們背後的故事，比如可能有較為黑暗的身世，也許是經濟差，也許是被男友騙，也許是遭受性侵後的創傷，那是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傷痕只會持續累積。女優這個職業也應該很難是對未來有加分的履歷。當年華逝去，退役後的出路可能會越來越差。」陸穎魚直白說出自己的關懷與憂慮。

近來日本AV界有幾個不倫戀的消息，包含本鄉愛、末廣純都捲入諧星、知名日本職棒選手的出軌事件，男方很快就道歉，獲得妻子的諒解，而女優呢大抵是噤聲的狀態。

沈眠分析道：「AV女優在日本社會結構上確實被輕視，那種低賤的感覺緊追著她們，像這樣的事件對大眾來說，絕不是男方的錯。另外，家庭主婦與風俗業界人員可能也是相互歧視的，前者是封閉在家庭內部相夫教子、但善盡女人的職責，後者則自詡放蕩不羈的自由生活，兩者都看不慣對方的生活方式。但其實，每一個人都在受傷，都是一邊受傷一邊長大。」

《完全主觀》是複雜性的創作，沈眠一方面想要呈現陰暗與傷害，但另一方面也很難不注意到女優受吹捧、身體精品化的浪潮，尤其是每年有數千名日本女孩拍AV，就像鍍金一樣，企圖提高自身的名氣，或增加在風俗業的性交價碼。

他進而說道：「AV不是只有悲慘而已，現代AV女優出路更多、更廣，比如新有菜、明日花綺羅、三上悠亞這些女優就受到許多日本女性的崇拜，可以代言或創立自己的品牌。紗倉真菜則直白地說想要透過拍AV去記錄自己身體最美麗的時刻。某個層面來說，我們都戴著馬賽克看待世界很多事。而馬賽克有可能善意，也可能是惡意的。片面認定女優只會越來越慘，可能也是一種偏見。」

▉情緒之於女性，正如同情慾之於男性

陸穎魚說：「馬賽克正是A片的曖昧之處。我猜，某些讀者可能會想像《完全主觀》這本詩集有性的刺激，但其實沈眠的寫法是將性符號化，藉由意象轉譯性。而且編排上也很奇特，雖然不分輯，但有九種寫法，比如分行或散文詩，頗具巧思。」

《完全主觀》最後一首詩〈金松季步〉有一句寫著「不封膜不成活」，除有瘋魔諧音、成人相關商品的封膜之意，也暗指塗銷性器的馬賽克。「馬賽克是對性表演工作者的某一種保護，很多男性可能會覺得很多餘，但對我來說，那像是領域展開，讓性還存有想像的空間。《完全主觀》是以日本AV為主的情慾追索，所以必須是我大學時代常見的DVD尺寸，的確是老派的精神。而詩集的第一首詩必須是〈川島和津實〉，她當然已經成為神話，但主要她是我印象中第一個把偶像感、清純感帶入AV世界的女優。」沈眠娓娓道來。

所有AV女優都是虛構的，身分、年齡、喜好、職業等往往都是公司規定好的標籤，沈眠的設計清晰，「所以我在寫這本詩集時，分成了虛寫和實寫。虛寫的意思是單單以女優名就直接寫完詩，與女優未必有關係。實寫自然就是根據女優的實際經歷、故事或人設去寫。」

「很多人會覺得漂亮的女生工作順遂、發展很好，但現實上，她們反倒容易在工作場合遭遇各種偏見與不友善對待。而AV女優更容易有這種刻板印象，很多人會認為她們賺錢很容易，實際上她們的工作有很多職傷，不只是感染、性器受傷，還有高強度肢體拗折的損害，心理創傷更不用說了。」沈眠指出，如二宮光拍的都是凌辱、亂倫A片，導致她身心俱傷，甚至拍一拍就要送醫治療。

《完全主觀》呈現著清純與色情的反差感，或者說讓兩者有著對話感，意圖以最純淨的方法寫看起來淫亂的暗黑世界，沈眠的聲音充滿柔軟與真摯，「純淨是我對AV世界的側面了解，也是一種祝福，希望有人去愛這些女優，如同《晚安晚安》透露著對自己、香港的祝福，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帶著自己的傷勢好好入睡。我也無比希望，這世界上真的有人願意跟女優道聲晚安，讓她們安心入眠。」

沈眠身為男性的主觀、對AV女優的主觀、整個社會對AV世界的主觀，層層疊疊，構成了《完全主觀》。「這是我身為男性幽微的想像，試圖演繹女性的情欲會如何散發，也是我透過詩歌所能翻譯出的AV女優實存樣貌，我想，色情也可以是很純情的。」

陸穎魚沉聲道：「臺灣和香港也有AV女優，像素海霖就很嚮望這個職業，對AV帶著憧憬，跨海到日本發展。AV女優或性工作者不只是雄性世界的剝削品，同時也遭受到同性的歧視與傷害。沈眠的寫作正好可以讓我們進行中性的省思。」

沈眠認為寫完《完全主觀》，讓他更能理解情慾。「所有人都是平庸的，所有人身上都被貼著標價，在所有人都是商品的時代，誰都很難自外於資本主義。寫物化的AV女優，我想透過更多樣寫法表現她們的複雜性，所以有分行詩、散文詩等，也藉由不同符號表達某些內在狀態。我以為，女性的情緒是很豐滿的，就像是爆炸的狀態。而情慾之於男人，正如同情緒之於女人。先天上兩性有頗大的差異，而我把某些太太的情緒投影在情慾詩作裡，讓情緒與情慾能夠有互通的可能。」沈眠剖析道。

陸穎魚點頭說：「很多女詩人都會處理自己的情緒，但比較少處理情慾。比起性，我們更在乎內心的感受，也不太能進行沒有愛的性，很少探索自身的情慾。也許我們真的不太懂性，很多人不想討論，也不願意理解，對自己有沒有需求也不在乎。《完全主觀》這本文學書可以隱密地對性愛進行思考，讓我透過一個男性創作者的作品，有想要了解自身性慾的想法。」

唯沈眠也坦承，關於AV女優的認識目前僅止於此，無法寫得更多或更深入了，「文學之心帶領我消化各種尖銳的議題，警醒我，讓我能盡量保持柔軟、不帶偏見行走於人世間。尤其是在任意評斷、批判、指教的社群時代，笨拙如我，只能透過一部完整的作品好好地想清楚一件事。而我總覺得，最好的文學是你知道在什麼時候該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