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何面對過去的鬼魂──沈默X林夢媧對談《超能水滸:武松傳》

文字:如果在工作 攝影:劉子華
協力單位:《南方家園小客廳》Podcast

分為四期的《超能水滸:武松傳》對談特別企劃,以漫畫、武俠、家庭與傷害四種面向切入探討這本小說的核心精神與輻射開去的社會現象。第三期由沈默與《潔癖》作者林夢媧從《媽的多重宇宙》、《西遊ABC》說起,旁及關於原生、婚姻家庭的種種經驗,再回轉到《超能水滸:武松傳》小說中討論恐怖顛倒的家庭損傷描繪,以及武松如何投入如夢幻美好大家庭的寶藏巖後,備受呵護的生存實境。

▉如果不想走上所謂正確的路,可不可以找到另一條自己的生存之道?

由楊紫瓊主演的美國電影《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對林夢媧來說是一部充滿翻轉與可愛意象、處處有預想不到影像展露、荒謬好笑又悲傷的佳作。她不諱言地說:「在看的時候,某些段落會讓我有一種不耐煩的感覺,主要是那些家庭的寫實感,尤其是媽媽在家庭關係中的拉扯,與父親、丈夫和女兒之間的緊張感,那種距離太近了,感覺那些情緒都快要衝破銀幕,向我撲來。」

美國影集《西遊ABC》(American Born Chinese)裡,楊紫瓊扮演觀世音菩薩,在孫悟空跟兒子打架時介入,一下子就打退了孫悟空。林夢媧笑著說:「我想世界上應該沒有楊紫瓊不能打的對象吧。我覺得有趣的是,當孫悟空與他的兒子觀念分歧之際,觀世音卻是採取肯定且相信孫悟空兒子的態度,就像一個神仙家庭。另外一條敘事線裡講的是傳統美國華人家庭,裡面有緊張媽媽、沉默爸爸和內向兒子,描繪著家庭之間的緊張與壓制。當神佛降臨世間,與華人家庭交集,神話與現實匯聚,尤其是有武力值又能溫柔包容的觀世音,是很讓我喜歡的設計。」

《西遊ABC》最有意思的是把通達天地的神明融入到現代華裔家庭,也是理想與現實交界的隱喻。沈默很喜歡裡面對華人的描繪,「無論是主角王建還是他的爸爸都處在一種必須外向的壓迫,也就是得更白人化、美國化,或者得要更主動地說出主張,強調自身華人文化的政治正確。但我想要保持不想出鋒頭、更不願意受到矚目,行不行呢?要求別人必須跟著正確走,是不是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新壓迫?」

此外,迥異於歐美的開放主義家庭,劇中的華裔家庭也有著臺灣家庭常見的內壓、封閉感,「父母會以自身的缺失與匱乏要求小孩,比如自己讀書讀得少,就會希望孩子能夠讀到博士。我很敬佩《西遊ABC》的部分是顯然創作者有自覺地在討論,如果不想遵照所謂正確的路,可不可以找到另一條自己的生存之道?於是,這裡的西遊取經變成是取自己的經,專屬於自身的生存法則。」

《媽的多重宇宙》對沈默來說,也是帶有同樣的自我認同探索,在生活匱乏、被家庭與社會傷害的情境下,華人女性如何成為自己、持續建立自信而不衰弱邊緣化,無論她換了多少宇宙都還是要面對自身問題。沈默語氣凝重:「造成自身破碎的其實是人自己。而所謂的自己後面包含了文化、社會、家庭的元素。《媽的多重宇宙》、《西遊ABC》並不是東拼西湊的東西,而是認真地把當代生存情境放進經典裡重新演繹,讓我們扎實地目擊並思考家庭的再定義。」

▉溝通是往內思考究竟自己想要、在意且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林夢媧認為,每一個人都很大程度受生長環境的影響,自己當然也是,「從小到大溝通其實不在我的觀念裡,只要在家,就會不思考不溝通,下意識遵照家中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物,比如人情義理、大局為重、必須忍讓之類的觀念。但離開了家,面對外界,當然就不能這麼做,溝通變成非常必須。」

尤其後來有了戀愛關係、婚姻,林夢媧也因為要與親密戀人溝通這件事困擾許久。她說:「跟先生交往的初期,真的會因為他異性戀男性超級自我的成分,氣得難以忍耐。比如說我們當時是遠距離戀愛,每次約會完要分開,我難免會傷心,但他會很直白的說『那麼難過的話就不要回去啊』,我就會有點火大,覺得到底在講什麼幹話。雖然理解他沒有不好的心思,可是還是感覺很白爛。」

進入共同生活,林夢媧也屢屢因為丈夫講話太直接被惹怒,但每一次她都強迫自己安靜,因為當下的情緒太激動了,怕會講出很傷人的話或是直接想揍他。她語氣無奈:「我反應慢,有衝突時往往會反應不過來,這可能是過去家裡不溝通的後遺症,很多時候我當下無法回應,甚至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被激怒。所以,後來我針對說話與溝通,做了很多練習,往內思考究竟我想要、在意且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步入戀愛關係後我才真的覺得溝通非常重要。」

沈默自言原生家庭是普通的,他的爸爸認真工作、媽媽細心照顧小孩。「但關於成為父母這件事,在過去是沒得討論的,每個人都是在學上一代,更接近模擬父母,並不是有思考且自覺地踏入父母的位置。換句話說,他們大多不是真的成為父母,而是被時代逼迫著結婚、成為父母,深受社會環境、文化規限的箝制。」

少年時的記憶,雙親各自有想要的,一個想要事業成功,另一個更希望家庭圓滿,這兩者之間往往不能密切配合,一旦有一方想要工作上更有爆炸力,就意味著另一方會被擱置或無視,自然就會生出不滿。

沈默說:「一方覺得自己辛苦犧牲,另一方也一直在忍讓委屈,但這兩者是可以比較或者以量計價嗎?婚姻在我眼前就是沒有人溝通且會讓人失去自我,於是人生極其匱乏悲慘的景象。很自然的,不婚不生成為我活著的正確性,甚至覺得同居都是邪惡的,因為得把空間讓給另外一個人,這是不可思議的。」

與林夢媧相愛以後,沈默徹底改變,甚至以她為準在過生活。沈默說:「不過,愛並不容易實踐在生活中。我這個世代的人大概都讀過維吉尼亞‧吳爾芙的《自己的房間》,就會心想好歹自己也是一個文學人,如果夢媧沒有自己的房間總覺得不太對勁,所以想方設法挪出一間她專屬的書房,但裡面卻堆滿我的書,我也時不時像盯哨一樣地去關心她有沒有好好讀書、工作之類的,這當然就造成她一定程度的精神壓力。」

關於以愛為名所造成的損傷,而且顯然施加與承受的雙方都很難有自覺,沈默有感而發:「人類文明經過如此漫長的發展,對家庭的理解始終不夠多。我們沒有上一世的記憶,無從知曉如何成為夫妻、兒女或爸媽,每一世的經驗全部都要重新再來一次。而這裡面難免有傷害,受傷幾乎是人生一部份的必然。」

沈默也強調,每個人都想要別人理解自己的受傷,卻從不想去理解他人的痛苦,這是善與善的作戰,而不是惡與惡,或者說本來沒有惡,但因為自身不被他人所認同,也就不願了解他人,甚且習慣攻訐他人。於是,邪惡就誕生了。

「我讓夢媧進入了婚姻、家庭,對她造成實際的末日感,包含哺乳與身心變化的恐怖,這不會因為愛就可以立即解決。身為丈夫要體悟到這件事是痛苦的,正因為是我,她才願意進來,可是我並沒有讓她因為我們的愛變得更好。共組家庭必須投入大量時間心力,帶著更多更強烈的自覺,去明白愛如何成為傷害所愛之人的武器,又要怎麼樣才能慢慢把武器消解,對方願意承受乃至自然接受,讓傷害的頻率降到最低。我們必須不斷地學習,讓彼此更舒服、安心,設法將婚姻、家庭從末日活動裡拉出來,找到家庭是創世紀的可能性。」沈默盡力說清楚著這些年的深刻體驗。

《劍如時光》寫女劍客伏飛梵跟男性交往、懷孕、分娩與養育的諸種痛苦,沈默直言:「那是我對夢媧的懺悔錄。真正能夠想清楚、且表達出來的溝通方式,在我來說,只有作品,那是笨拙如我唯一能夠做到的事。」

▉人如果有被善待過,就知道自己是值得的

在《超能水滸:武松傳》(以下簡稱《超武傳》),沈默同時寫著理想國和現實世界,以女性、同志與動植物生活的樂園,對照男性陽剛暴力、工業科技的超臺北,但兩者都在同一個城市,不可能不接觸,這也是沈默的真實感受。

「寫《超武傳》,我一直思考,寫作究竟是理想主義,還是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是看到、感受到正在發生的現象,不斷反思、敘述與及透露、理解那些傷害,原來二十一世紀了還是會有這樣的恐怖之事。人性確實一直在進步,但我也會發現,其實有不少人並沒有那麼想要進步,因為那通常是為難自己、也令自己受傷。現實主義式的寫作,也因此變得更蒼白無力,似乎改變不了什麼,或者說即便造成改變,也極其有限。」沈默語音憂傷。

沈默清晰地說明:「我一方面會很開心同溫層好像都是人性進步主義者,願意探討更多女性、同志、小孩和動物議題,而不再謹守過去的標準、思維。但另一方面往同溫層外走去後,很難不發現怎麼世界跟幾十年前還是差不多,很多觀念還是停留在原地,該不會幾十年、幾百年後還是一樣吧?我把這樣的體悟放進後末日背景,虛構了寶藏巖與超臺北,去述說我所知的家庭與社會。」

小說中的武松是女性,雙手因為被兄長弄傷、移除直接替換機械手臂,還一副施恩的高高在上模樣,全然是男性專有、慣常會對女性和小孩施行的惡笑話模式,但其實一點都不好笑。武松的天傷棒不能用於主動攻擊,必須是吸收敵人攻勢的能量到一定程度才能爆炸。沈默說:「當代女性當然也有更主動、強悍的類型,不過我周邊的女性都還是被動式承受居多。武松的過去就像是鬼魂,她必須忍受那些留在身心裡的傷害,日以繼夜提醒她是個怪物、不值得活。這同樣也是我所知的家庭經驗,並不是只有美好,有時會給人一種怪物感。而人該怎麼做才能消化或與自身的黑暗相處,就是《超武傳》的主題。」

林夢媧指出武松的最大願望是殺回超臺北,毀滅那些男性主義至上的渾蛋,但雙方實力懸殊,只得持續忍耐復仇的慾望,而她的武器天傷棒採只能被動式攻擊,林夢媧也直言:「一開始看到這種設定就覺得很機車,因為這真的是女性會有的武器。女性會主動攻擊這件事,當然不是沒有,但基本上是比較少的。在離開超臺北後,武松得到很多的尊重與關愛,還有她的能力。寶藏巖的每個人都接納她,沒有指指點點。」

武松來到可以放鬆、無須心懷恨意、不用暴力也能生存的友善環境,她才真正有自己的選擇,一個是充滿祝福的創世紀,另一個是受詛咒的末日,她還是一定要選擇暴力回應過去的鬼魂嗎?林夢媧指出,但人有時候會很怪,從未被善待過,忽然獲得反而覺得難受,充滿自我懷疑。林夢媧舉例:「網路上看過有人分享家庭經驗,媽媽喝完酒就會習慣性打罵,清醒以後會一時興起帶他去某家店說要買東西給他。但這種短暫的、只是偶發式的的好好對待,反而比打罵更讓他痛苦。」

林夢媧頓了一頓,緩解一下情緒後,總結道:「武松當然不是馬上就能適應那樣的美好世界,並不是一開始就覺得自己是可以被愛、被尊重的,那種打從深處冒出來的不安感,我好像可以體會。我想,這本小說描寫的是一個人在情感上的成長,也許無關性別老幼,人如果有被善待過,就會知道自己是值得的,也會慢慢釋出自己原本的樣子,也無需再與過去死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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